“可能还有点用,”她说,“你还可以安慰我,这会让你感觉自己很善良。”
“话不是这么说的。”
似乎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火了,她把一些菜捞出来,换个话题:“他没有别的继承人?他爸妈呢?”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问过他,有时候他回家,我要跟他回去,他总藏着掖着,不带我,就像他爸是死刑犯似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继承人。”
“没有继承人?”
“他是个孤儿。”
“孤儿?”她苦笑,单手托着脸,“这有什么丢人的?”
“你们……”修智博顿了一下,也点上一支烟,他这回谨慎多了,“你们准备结婚的?”
“是他准备了,我没准备。我想嫁给他,但不能嫁给他。我们吵了几次,他就去了上海。我应该答应他的求婚,对吗?他那么希望有个家。不是说我是否名正言顺,拥有他的继承权,我不在乎这些。而是,”她对着雨愣了一会儿,回过身来说,“我欠他一个家。”
她捂着嘴,眼泪在眼圈里晃,拿包烟起身。他没记错,她又拽拽身上的衣服,去了洗手间。修智博弯腰看到桌下全是成团的纸巾。他叫服务员拿罐可乐,问她这桌是几点开始下单的。服务员查了一下,说下午两点五十就在这里了。哭了一下午,他想,用漏勺捞锅里的碎渣。但她确实什么都没吃。
差不多十分钟她坐回来,心情好多了,对着红油长吁一口气,对他说谢谢。然后她微笑,接着保持微笑,又长吸一口气:“我决定把他的孩子生下来。”
5
自己的女儿,三个多月了,老许居然一点儿没看出来。要是她妈妈还活着就好了,这种事母亲准能第一个知道。可是在老许的记忆里,她妈似乎就没活过,死那么多年了。
他跟玲玲商量堕胎,那不是商量,是在用商量的口气宣布他的决定。他说最迟到礼拜天,他会联系一个好大夫把这事办得干净利索。玲玲瞪大眼睛直摇头,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对父亲反抗。父女俩大吵了一架,到最后许玲玲拿着菜刀抵住自己,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本来今天要做新娘的,她依然瞪大眼睛说。之后她瘫在地上哭也哭不动了。
后来老许就不提这茬儿,夜里睡不着觉,他骑车去了职工医院。借助窗前的月光,他在小吴的床前坐了半小时。他对这孩子印象不错,踏实本分,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现在却愈发恨他,仿佛小吴故意要被车间的钢床砸到,故意逃避一个未婚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临走时,他掏出剪子对着输液管比画了半天未能下手,然后他略感蒙羞地推车回家。
你对不起我,对不起玲玲。
房间没开灯,一个黑影坐在外屋等着他。老许将剪子放在茶几上,摸着黑靠在床上和玲玲面对面。好多话他白天说过,那时候两人情绪都太激动,老许觉得有必要再讲一遍。他说,你把你爸看扁了,我不怕人家笑话我没女婿有外孙,我从来不在乎这些,我是担心你。
玲玲没还嘴,这样真好。
他继续讲,你没工作,脑子不好使,也许以后能有机会上班,但绝对不够你养孩子的。我六十三了,等孩子上小学我就七十了,该死了。路是你们娘儿俩的,你照顾不了他。老许想如果再动情点,她会更受用,想着想着他还真哭了出来。那种干哭的声音响在屋子里,听起来很难受。明天就跟我去医院吧,他带着哭腔说,一完事谁也不知道,你还能找个好人家,做个好新娘。
他不说了,也不哭了,就静静地等女儿答应。他讲道理时玲玲没插嘴,讲完玲玲也不说话。他也不催她,起身铺床。玲玲接过枕头抱住,看他忙左忙右。挂钟响的时候,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爸,这是我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个东西是我的,求求你,别把它抢走了。
6
簋街之夜的雨连下了三十多个小时,直到第三天中午才开始放晴。林宝儿被午后的阳光照醒,难得的好心情。她找点松子喂给啊贵。看样子它还没饿,还是踩着圆环停不住地跑。那是只松鼠,早先佳明送她的。打听到他花了三百六才买下来,她半张着嘴,给它起好了名字:“啊!贵!”
有两个显示佳明的未接来电,见鬼了。她打过去问是哪位。那边又开始结巴上了。哦,是修智博,她暗自好笑,把手机调至扬声放在桌上,腾出双手整理房间,可以先从叠衣服开始。修智博问她吃过了没有。似乎聊点没用的可以缓解紧张。
“没吃呢。你要请我吗?”
他“可可可”说了半天,才接上个“以”。她抱着衣服哈哈大笑,一抹阳光照在她的嘴唇上,打开窗看过去,天空居然那么蓝,一片云彩都找不到。她对着电话说:“那就定个时间吧。”
“可是我在上海。”他这回没怎么结巴。
林宝儿想,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电话恐惧症吧。她问,去上海干吗了,那边天气好吗?
他沉默好一会儿,跟要承认错误似的说:“佳明今天火化。”
林宝儿把衣服扔下,拿起电话,关掉扬声器,问:“来的人多吗?”
“没有葬礼,不是你想的那种,因为没家属,是警察火化的,就像例行公务。我连火葬场都没去,我是来取DNA报告的。”
林宝儿听着,推开窗户望远处有没有云。从外面看去,一个女孩的身子在十七楼的阳台往下倾。
“你想要他的某件遗物吗?”修智博问。
“不要,”她回身看看屋里还没叠的衣服,“他的遗物都在我这儿。”
“还是有一些,警察留给他一个叫李小天的朋友了。”
“我认识他。”
“嗯,我昨天查了一遍,我让他们做了佳明的DNA报告。等他的孩子生出来,会有资格继承他的遗产和保金,就相当于给了你。”
“谢谢。”她找出一支烟点上,“但这样好像我拿生育赚钱似的。”
“你别这么想。”
她不想在房间里待着了,应该约谁出来吃个饭,看场电影。可她又不愿对哪个朋友解释佳明,至少现在没心思。她一个人步行进了电影院。七排十五座,一部古装大片,全让十六座的小男孩给毁了。里面每句西北话这孩子都要放声学一遍。有好几次林宝儿忍无可忍,要不是他妈妈在旁边,早跳过去掐死他。前排的几个人也不断地回头表示反感。他妈妈先是向他们低声道歉,然后警告儿子再这样就再也不带他看电影了。可孩子忍不住想学,这成了他此时的惯性。他妈妈跟他商量,我们现在出去,我给你买冰淇淋和爆米花,好不好?影片还不到一半,他们就离开了电影院。
她也是单亲妈妈吗?林宝儿看着娘儿俩的背影想。现在她左侧空了两个座位,她坐到正中间,双臂展开。有一段煽情她哭了,与影片无关,她越哭越厉害,后来止不住,她也提前退了场。六七亿票房的电影,那里一下子就多了三个空位。
7
没两个月就藏不住了,老许带玲玲离开汽车厂,去市里住。那年代不时兴租房,挨家挨户地找在厂区上班的人家换。老许解释说,生完孩子我们就回来,没人知道你都有过什么事。玲玲没再逆着他,陪老许去借搬家的马车。躺在马车上她又看到了那片云,可是不确定,那么多那么白,一朵挨着一朵,流在天空里,白色流淌一片。
搬进新家她还是不出门,每天关在新家里看电视。她早不看电视剧了,那些都是骗人的。她改看动物世界,里面讲狮子要经过两三千次的交配才能受孕。她瞪大眼睛看这些森林之王,她为什么一次就有宝宝了?这也许就是人类有几十亿,而狮子才几千只的原因吧。
她喜欢袋鼠那集,算上重播她看了三次。袋鼠宝宝睡在妈妈肚子里,睡饱了就露个小脑袋看看外面。这种镜头一出现,她就觉得身体的血液都在兴奋地跳动,眯着眼睛看它们一蹦一蹦的,恨不得跟着节奏拍手。
我不想把孩子生出来,有天晚饭的时候她对爸爸说。那时候已经六个月了,老许放下筷子,倾着头审视玲玲。
我想一直怀着它,谁也抢不走。
老许没理她,任她自说自话,有点怪想法要比产前焦虑强多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操心,托人送礼他虚构了一个年满二十八岁的儿子,前两年去深圳打工,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二百块钱,就在今年夏天,被一个酒后驾车的香港人撞死了。他对不同部门讲着同一个故事,声情并茂,讲多了他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他说,他儿子还留下一个怀孕的女人,就快生了,他想要这个孩子。我孙子的户口当然要上到我们许家,他越说越真切,有回一抬头还真看见儿子领着媳妇、孙子回来过年。儿子叫什么他早想好了,至于孙子或是孙女的名字,他还没有定。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姓许。他们许家从父女两人一下子变成大户人家了。
星期六要在职工医院例行检查,老许带着玲玲回了汽车厂。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不希望被哪个熟人认出来。一楼挂了号他们去三楼等待,排到玲玲时老许让后面的人先去。他还做了别的打算,为此还带了两条红塔山。他打算下午王大夫上班时递过去,他想偷偷给玲玲做次B超。
到中午,父女俩坐在医院长椅上,一人一个土豆丝卷饼。玲玲也没抱怨,事实上她比她爸更好奇这个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王大夫下午两点上班,老许退休的同志跟他推荐的。同志说,这个大夫好说话,喜欢抽烟,你进去说是刘老师的朋友,他就明白你什么意思。其实谁都不知道刘老师是何方神圣。
两点一刻,老许陪女儿进诊室,把两条烟放大夫桌上,还不敢马上推过去,就像刚买来自己抽的。王大夫简单询问几句,抓起听诊器检查玲玲的心跳,玲玲孩子的心跳。
老许的左手被玲玲双手握着,右手藏在烟后往大夫那边轻推,低声说,我是刘老师介绍来的。王大夫没理他,皱着眉听心跳,有个新问题困住了他。他摘下听诊器,戴上老花镜,边写边说,去做个B超。老许连连点头,拉玲玲出去。
红塔山忘拿了,王大夫喊住他。
他戒烟了吗?老许不明白,想了一下午也想不通。
四点多钟,王大夫指着片子跟老许说,这是脑袋。
老许似懂非懂地跟着答应。
王大夫接着指,这也是个脑袋。
两个脑袋?玲玲问。她又联想到了袋鼠宝宝,两个脑袋从口袋里伸出来看世界。
王大夫眼睛没离屏幕,摸了会儿白大褂没找到烟,打开老许的一条抽出一包,打开一包抽出一支,剩下的又推给老许,自言自语说,龙凤胎啊。
8
林宝儿很想跟修智博解释,她生孩子不是为了险金,她在北京有房有车穿名牌,比大多数女孩阔绰多了。佳明怎么说她的,她不缺钱,但缺一个前途。她听进去了,就因为太对了,她想到这句就来气。然而她能怎么办?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换几年前还可以去酒吧唱歌,估计这两年酒喝多了,嗓子也废了。
她有想过从最底层做起,每月一两千的薪水做助理。有回她很低调地去家广告公司应聘,所谓低调就是去市场买一堆杂牌衣服套身上,扎起头发戴个没镜框的眼镜去面试。女经理对她印象不错,许诺不出意外的话,下周一来公司,实习期三个月。助理还要实习?连装带演的谦卑让她差点儿就成功了。只有一个疏忽,她是最后一个面试的,谈话结束和女经理一起走出公司。听说她打算坐地铁去知春路谈一个客户后,林宝儿提出送她过去。晚高峰堵在路上让两个女人都有点不自在。她还记得经理最后一个动作是拿起车窗前的太阳镜打量,一束夕阳那么不巧地穿过北三环照在镜片上,把烫金的GOOCI晃得刺眼睛。那次之后,她再也不主动送谁回家了。
如果再有机会,她真想摇着经理的肩膀讲,我给你做助理不是为了钱,是为有个前途。如果再有机会?这不可能,过去就过去了;若是真能改变什么,她希望回到一年前,一心一意地和佳明在一起。从没有哪个人的失去让她如此悲伤。
趁肚子还没起来,她要报个学习班,随便学点东西,没准儿学明白了就是大好前途。选来选去却报了个胎教班,相比于英语速成、会计培训及主妇厨艺,这个又好玩又实用。上课时间是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七点半,一次课要两个小时,她算了一下,平均每小时三百多的学费。来上课的都有家人陪伴,妈妈或是老公。只有她是一个人,提着包站在门口茫然无措。胎教老师要关门时对她笑笑,问:“你姐姐还没到吗?”
她头转一圈张望,低头看看,哦,现在胎教的确太早了。
还真挺有意思的,原来胎教班不是教大人的,老师授课的教育对象是这些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们。头一小节放音乐,莫扎特和肖邦;接下来是诗歌会,老师先朗诵了几首诗,要求每个妈妈回家选首最喜欢的,下次上课大声读出来,给自己的孩子听,也要让别人的孩子听。
林宝儿几乎是半张着嘴听老学员的诗歌,不仅仅是有兴趣,她开始热爱从那些妈妈嘴里跳出的文字,她完全被那些文字的旋律迷住了。她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好肤浅,不是说给宝宝学的吗,她听起来却那么新鲜。
十点前,她在第三极书店挑了本最厚的诗集《中外诗歌鉴赏》。回到家里,她食指压着诗行一字一字地读到凌晨三点多。关灯之后,她细细回忆,选了裴多菲的一首诗作为朗诵作业。匈牙利诗人,她刚知道这就是写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那个人。她又打开灯把那首诗抄了下来,诗里讲,女孩是冰冷冬日,男孩是炙热夏天,只要她肯上前一步,他一定会后退一步,那样他们就能在温润宜人的春季相爱了。
她举起抄好的诗句对着夜色读出来,读到第三遍的时候她多了些哭腔;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更大声更勇敢。她越来越觉得这不仅仅是给宝宝读的,佳明也在天堂的那个街角倾听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