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日本的文化中就几乎看不到这样一种反省的意识了,到处呈现着颓唐和没落。我的感觉是,日本文化总想从现实中抓取到能够构成民族和国家精神的那种文化核心,但此时这种文化已经失去了精神核心,处在一种极其颓唐的娱乐状态。1993年,我和翻译走在银座大街上,翻译指着一个形迹匆匆的男人说:“这是我们日本非常著名、家喻户晓的一个青年主持人,你今晚一定要看他的节目。”那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现场直播节目中,主持人用两团胶泥引出一个话题,他问女性的左乳房和右乳房是不是一样大?令我吃惊的是,竟有那么多的女性上台当场脱下衣服,她们脸上已经没有了作为人类女性的任何羞涩感。我看得发愣,这不是午夜十二点以后的节目,而是黄金段的正规节目,大人孩子都可以看。
第二天晚上,我走到地铁站口,突然看到电视台摄制组在现场拍摄,内容是从地铁站口出来的年轻女孩子们如果谁能穿上那件价值一万日元的紧身衣,就送给她,当然她必须当场脱下衣服试穿。很多人脱下衣服,虽然是在白布后面,但晚上打着灯会映出一个女子脱衣服的影子来,主持人还时常做些怪脸。
美国人写了一本书叫《娱乐致死》,我感觉日本那时的文化就处在一种大面积的娱乐状态,书店里写真集比比皆是。我想到日本曾经拍过那么好的电影,那些电影在资料馆里放映的时候,北影只有专业人员才能够观看。我们确实感觉到日本电影中有着一种精神,但是当日本文化一旦翻过这一页,进入全面娱乐化的时候,我也非常真切地感受到这种精神的衰落。
回国后我曾写过一篇长文叫《感觉日本》,其中写道:我感觉到某些日本的青年,尤其日本的女青年脸上有一种单纯,但是那样一种单纯使我震惊,几乎和我们汉语中的“二百五”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什么样的文化能使人们变成那样?我觉得文化肯定不止带给人们审美和娱乐,文化还造就一代人。一个国家的科技也罢,精神也罢,它是不是可持续发展,关键还要靠人。虽然此后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渡边淳一、村上春树的作品目前在中国非常时尚、畅销,我的学生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村上春树的书迷,因此我也很认真地读了他的几本书。我从这些书中也确实看到了日本当代人,尤其是日本当代青年那样一种精神上的迷惘、困惑和颓唐。这和文化有关,这个文化恰恰是当一个国家经历了最艰难的一段历史之后,当一个民族开始享受它的经济、科技、文化成果之后,当这种享受的过程经历了十年之后,上一代人的某种精神可能是会蜕变的。
西方深厚的基督教精神是他们文化的底色
至于欧美,娱乐文化是由他们推动和发展起来的。首先美国为世界制造了大面积的娱乐文化,但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它的价值观念通过电视,通过一切传媒,通过一切文化艺术的形式(包括书籍)传播着最多元的价值观念。但是在欧美许多国家,你又感觉到它有着国家精神,它有着不变的、万变不离其宗的价值观念,这个价值观念是跟基督教文化有关的。
基督教文化的正面,说到底是自律、平等、博爱,跟启蒙时期最朴素的人文文化部分是相通的。也就是说,西方文化有了这一碗饭垫底,无论多么的娱乐、多么的商业,都不能改变这些国家和地区文化的底色。因此西方的孩子们并不一定要从书本上接受关于人文、同情、博爱、团队精神、责任感,以及关于政治、文明的概念,因为这种文化已经融解在他们日常的生活中了西方的孩子从小就懂得撒谎、欺骗、计谋、损人利己是不光彩的、可耻的、违反道德的。
文化的基因和无厘头文化的启示
文化影响什么?我在想文化可否是基因,我认为是可能的,要不为什么说出身于书香门第的人,长大后他身上就有这种气质呢?一定是在一代代的基因里就体现着的。因此美国的孩子即使再娱乐,他从小养成的价值观念是不会动摇的。
香港电影演员周星驰被人民大学聘为教授。周星驰电影的特色叫“无厘头文化”,在大陆,尤其是在大学校园里影响非常广泛。我非常喜欢周星驰,最早看他的电影是《龙蛇争霸》,那时他还是个小青年,演一个配角,非常不错。在拥有着许多优秀演员的香港,他独辟蹊径,形成了自己的表演特色,相当不容易。
香港演艺界,尤其男演员中,有一批苦孩子出身,他们是奋斗者,所以我喜欢周星驰,把他的影片都定为娱乐片,什么《少林足球》、《大内密探零零发》等。在他的娱乐片中,虽然大部分情节是搞笑的,包括《大话西游》,但其中有思想或思想的片段。这些片段是深刻的,情节和细节的设置是机智和俏皮的,这些都是我所喜欢的。
我跟香港的教师们探讨过关于周星驰电影在香港大学里有没有构成一种影响的问题,是不是周星驰的电影一演,整个香港大学里一片这样的文化呢?回答是相反的!它不会影响到大学校园的文化。香港人只是把它当成电影,看过就过去了,然后还是接受大学文化。为什么在大陆就变成了校园里一片“无厘头文化”呢?这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呢?我作为大学的中文教师,在教学的时候极为困惑,而扭转这一点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其效果并不好。
现在凡女孩子,无论是诗歌、散文、书评、影评、日记,几乎都是一个主题情爱。凡男孩子,除了极少数还能看到庄重之作,差不多都好像流水线上、复印机上出来的一样,行文都是“周星驰”式的。我说可以换一种行文的方法,可以写一点其他的,但无论如何号召,都是成效甚微,可见其影响之大!这个问题可供我们去思考。
我们有些文化现象绝对不是世界性的,比如读书,全世界有一个共性,就是读书的人和以前相比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因为先是有电台,有报纸,有刊物,然后有电视,有网络,人们获取一切信息或趣味的东西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和形式,书本和人的关系松弛了。但比较特殊的是,中国人与古老的阅读习惯更快地疏远了起来。还有这种“无厘头文化”在我们第二代身上所呈现出来的这样一种状况。再有就体现在手机短信息和网上聊天现象,不要以为这是世界共同的,绝对不是。手机短信息只是中国特色的,国外也有手机短信息,但不会发出那么多俏皮的、娱乐的信息。手机短信息我见过质量非常高、非常深刻、非常有理念的,而且有些几乎是名言,是我们读名人录、名言集的时候所不能读到的一些相当隽永的话语,但大多数的只不过是小聪明而已,没有意思。
这些东西构成一种文化的泡沫,只有意思而没有任何意义。文化也有泡沫现象,我们看到美国人制造了大面积的娱乐文化,引领了全球娱乐文化的时代,但美国人无论怎样娱乐,智商都不会降低。可能恰恰在娱乐过程中,他的文化还在提升,智商还在提高。但是另外一些民族,可能是在快乐的过程中仅仅被塑造成了只会娱乐的动物,文化的其他元素和人类的关系散失掉了,这是应当考虑的问题。
中国的“启蒙文学”使改革顺理成章
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是如果没有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那一时期特殊的文化影响,改革开放对于我们国民来说会在心理上、精神上变得那样顺理成章吗?当我们读西方文化史的时候,当我们读到启蒙文学那一时期,我觉得80年代的中国文化包括中国文学就是启蒙的。
当时有那么多的文学作品,反映了那么多的社会现象,正因为这个启蒙的作用,才有了今天所看到的经济成果、科技成果。
应该看到在80年代整个新时期文学所起到的作用。那个时代在我头脑中留下了一些深刻的文化印象,说起美术,就会想到罗中立的《父亲》。在那样一个年代那样一幅关于陕北老农的油画里,它使我们所有看着、欣赏着这幅油画的人想到了什么?油画本身就传达出了一种思想有知识有能力的中国人要奋斗啊!为了我们这样的父亲。它给人的鼓舞是从内心发出的,尤其是油画中的一个细节,老农耳轮所夹的那半截铅笔,老农脸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还有老农的微笑,几乎是对生活没有要求的那种微笑。这就是我们新中国的农民,对于物质生活的诉求那样的低,能吃饱饭他们脸上就有笑容。作为这个国家的青年人,一想到这样一些农民父兄们就觉得自己所负的责任之重大。我还想到另一幅油画《心香》。它的整个画面就是一颗卷心菜,只有少许的几片叶子,已经没有了水汽,没有了支撑力,耷拉在土垅上,而且被菜青虫咬过,但就在卷心菜的正中翠生生地长出了菜花。一看这幅油画,我们立刻知道它所表达的内涵,顿时那个时代的每位知识分子,无论是青年的、中年的、老年的,都知道我们就应该像那卷心菜长出的花一样,即使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也要生长。
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幅油画,好像是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在还没营业、还没打开小窗的书刊亭旁边,一位穿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早早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买书,她手里拿着并在看《中国青年》,那显然不是为《中国青年》这本杂志在做广告,而是标志着、传达出那个时期中国青年们的学习热潮。尤其是在有的出版社重新出版了古典名著的时候,排了长长的队伍,谁敢说后来为国家振兴做出贡献的那些人士中,与这一文化背景无关。没有这样的文化背景所呈现出来的整个民族向上的精神状态,这些成就能凭空而来吗?它能够成为一个国家的整体成就吗?
读书是造就文化灵魂的工作
谈到读书,我希望孩子们从小多读一些娱乐性的、快乐的、好玩的、富有想象力的书,不应该让孩子们看卡通时仅仅觉着好玩。儿童卡通书一定要有想象力,西方儿童读物最具有想象的魅力,但这种想象的魅力并不是孩子们在阅读时自然而然地就会感觉到的,一定要有成年人在和他们共同讨论中点拨一下。未来中国人和西方人的一个区别恐怕就在想象力上,科技的成果就和想象力有关。我们孩子的想象力是低于西方某些发达国家的,而且不只是孩子们的想象力,我们文艺创作者的想象力也是低于西方人的。如果人家在想象力方面的智商是十,那么我们的想象力恐怕只有三或四,这是由于整个科技的成果决定了想象力。
我希望青年们读一点历史书籍,不一定从源头开始读起,但至少要把近现代史读一读,至少要“了解”一些。这个了解非常重要!我刚调到大学时曾经想在第一学期不给学生讲中文课,也不讲创作和欣赏,只讲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怎样过日子,怎样生活。当年一个学徒工中专毕业之后分到工厂里,一个月十八元的工资仅相当于今天的两美元多一点,三年之后才涨到二十四元。结婚时,他们的房子怎么样?当年的幸福概念是什么?我在那个年代非常盼望长大,我的幸福概念说来极为可笑,当时我们家住的房子本来已经非常破旧,是哈尔滨市的小胡同、小街、大杂院,大杂院里边窗子已经沉下去的那种旧式苏联房,屋顶也是沉下去的,但当时一对年轻人就在那个院子里结婚了。他们接着我家的山墙边上盖起了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北方叫作“偏厦子”,就是一面坡的房顶,自己脱坯拣点砖,抹一点黄泥。那个年代还找不到水泥,水泥是国家的紧缺物资,想看都看不到。用黄泥抹一抹窗台,找一点石灰来刷白了四壁就可以了。然后男人要用攒了很长时间的木板自己动手打一张小双人床、一张桌子。没有电视,也买不起收音机,那时的男人们都是能工巧匠,自己居然能组装出一台收音机,而且自己做收音机壳子。我们家里没有收音机,我就跑到他们家里,坐在门槛上听那个自己组装、自己做壳子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和相声。丈夫一边听着一边吸着卷烟,妻子靠在丈夫的怀里织着毛活那个年代要搞到一点毛线也是不容易的。那就给我造成一种幸福的感觉,我想自己什么时候长到和这个男人一样的年龄,然后娶一个媳妇,有这样一个小屋子,等等。
今天对年轻人讲这些,不是说我们的幸福就应该是那样的,而是希望他们知道这个国家是从什么样的起点上发展起来的,至少要了解自己的父兄辈是怎样过来的。应该让他们知道能够走进大学的校门,父母付出了很多。现在年轻人所谓的人生意义,就是怎么活得更快乐。很少有孩子想过,爸妈的人生要义是什么?如果许多父母都仅仅考虑自己人生的意义、人生的得失、人生的损失,那么可能就没有今天许多坐在大学里的孩子,或者这些孩子根本不可能坐在大学里。我们的孩子如果连这一点也不懂的话,那是令人遗憾的,所以要读一点历史。
中年人要读一点诗呀、散文呀,因为我们要理解这样的事情孩子们今天活得也不容易。竞争如此激烈,我们总让他们读一些课本以外的书,但如果一个孩子在上学的过程中读了太多课外书,他可能就在求学这条路上失策了。能进入大学校门绝对证明你没读什么课本以外的书,孩子们的全部头脑现在仅仅启动了一点,就是记忆的头脑、应试的头脑。对此,要理解他们,不能求全责备,他们现在是以极为功利的方式来读书,因为只能那样。但对于中年人,从前叫“四十而不惑”,已到知天命之年,应该读一点性情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