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于说真话
“文化大革命”中,我学会了撒谎。倒也没什么人什么势力直接压迫我撒谎,更主要的是由于撒谎和虔诚连在了一起。说学会了也不太恰当,因为没人教,就算无师自通吧。
有一天我和同学中的好朋友从学校走在回家的路上,谈起了“林副统帅与毛主席井冈山会师”。
我说:“是朱德嘛!怎么成林副统帅了?咱们小学六年级的历史书上,明明写的是朱德对不对?”因朱总司令已上了“百丑图”。我们提到他时,都将“总司令”三字省略了,直呼其名。
同学说:“那是被颠倒的历史,被颠倒的历史现在重新颠倒过来嘛!”我说:“那也不对呀,林彪当时才是连长呀!”同学说:“那也是被颠倒的历史,现在也应该重新颠倒过来嘛!”我说:“当年咱们又不在红军的队伍中,咱们怎么能知道那真是被颠倒的历史呢?”
同学说:“当年咱们又不在红军的队伍中,咱们怎么能知道那不是被颠倒的历史呢?咱们左右都是不知道,将来再颠倒一次,也不关咱们的事儿!”
正是从那一天始,我和我的那一位同学,将撒谎和虔诚分开了。难免继续说谎话,但已没了虔诚。前几年,有位外国朋友,问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说假话时有何感想。
我回答:“明明在说假话而不得不说,我便这样安慰自己反正人一辈子总要说些假话,赶上了亿万群众轰轰烈烈都说假话的年代,把一辈子可能说的假话,一块儿都在这个年代里说了罢!这个年代一过去,重新做人,不再说假话就是了。”
外国朋友又问:“那么梁先生从粉碎‘四人帮’以后,再没说过假话了?”我不由一怔,犹豫片刻,说出一个字:“不……”我因自己没有失掉一次说真话的机会,对自己又满意又悲哀。外国朋友流露出肃然起敬、钦佩之至的表情。我赶紧说:“我说‘不’的意思,是我没有做到不说假话。”
我想,如果我不解释,我说的这一个字的真话,实际上岂不又成了假话吗?外国朋友也不由一怔,她问:“那又是因为什么?”我说:“一方面,我感到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已经有了一个维护真话的良好环境。另一方面,大概要归咎于我们有说假话的后遗症。”
她问:“报纸、广播,不少宣传手段,不是都曾被调动起来,提倡、鼓励和表扬说真话吗?”
我说:“这恰恰证明假话之泛滥是多严重啊。倘若说真话须郑重地提倡、鼓励和表扬,细想想,不是有点儿可悲吗?”
她问:“妨碍说真话的根源,主要是政治吧?”
我说:“那倒不尽然。在党内,将说真话,作为对党员的最基本要求一提再提,足见共产党还是多么希望它的党员们都说真话的。我不是党员,但对此确信不疑。而我感到,社会上,似乎弥漫着将说假话变成一种社会风情的怡然之风。”她不懂“怡然”二字何意,我请她想象小孩子玩“到底谁骗谁”这一种纸牌游戏获胜时的洋洋自得。
她说:“梁先生,可是据我所知,你被认为是一个坚持说真话的人啊!”我说:“我当然坚持说真话。坚持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词,况且我常常坚持不住。在上下级关系方面,在社交方面,在工作责任感方面,在一心想要做好某件事的时候,在根本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在不少方面,不少因素迫使你就范,不得不放弃说真话的原则,改变初衷,而说假话。常常是,哪些时候哪些方面有困难有问题,你说了假话,困难和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你说了真话,困难就更是困难,问题就更是问题了。我说过多少假话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仅仅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说过一些真话,人们就已经觉得我有值得尊重的一面,可见说真话在我们的生命中到了必须认真提倡的程度。”
她注视着我,似能理解,亦似不太能理解。
……后来,我和一位友人又讨论起说真话的问题。是的,我们是当成一个问题来讨论的,而且讨论得挺严肃。
我又回忆起我小时候因为撒谎,使得母亲怎样伤心哭泣,以至于怎样打了我一记耳光,和对我进行过的撒谎可耻的教诲……我讲到我的已经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如今怎样仍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似的,耳提面命,谆谆告诫我:“傻儿子,你究竟为什么非说真话不可呢?该说假话你不说假话,你岂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碰南墙不回头吗?你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了,还让妈为你操心到多大岁数呢?”
友人默想良久,严肃而又认真地说:“你母亲是对的。”我问:“你是说我母亲从前对,还是说我母亲现在对?”他说:“你母亲从前对,现在也对。”
我糊涂至极。他诲人不倦地说:“撒谎是可耻的,这毋庸置疑,所以我说你母亲从前是对的。但说假话并不等于就是撒谎,甚至,和撒谎有本质的区别。”
这一点,我的确没思索过。我一向简单地认为,撒谎说假话,乃是同性质的可耻行径,好比柑和橙是同一种东西。于是我洗耳恭听,于是友人娓娓道来:“撒谎,目的在于骗人,在于使人上当而后快,是行为,听明白了吗?撒谎之后果必然造成他人的损失,起码是情绪或情感损失。更严重的,造成他人利益损失。所以正派人是不应该撒谎的。而说假话,不过心口不一而已。心口不一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行为概念,通常情况之下体现为态度问题。一个人对于任何一件事,有表明自己真态度的权利,也有说假话的权利。听明白了,说假话是人的权利之一。假话是否使对方信以为真,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对方,责任完全在对方。因为任何人都有不相信假话的权利,谁叫你相信的呢?举一例子,我们小学都学过《狼来了》一篇课文,那个撒谎的孩子之所以应该谴责,不可取,是因为他以主动性的行为,诱使众多的人上当受骗。如果你一个同事告诉你,他在西单商场买了一件价格便宜的上衣,并用花言巧语怂恿你去买。你果然去了,没有那种上衣出售,或虽有,价格并不便宜,是谓撒谎,很可恶。但是,说假话的人之所以说假话,往往是被动的选择,通常情况是这样的一个人指着一个茶杯问你造型美观吗?你认为不。但你看出了对方在暗示你必须回答美观极了,于是你以假话相告。你又何必因说了假话而内疚呢?如果对方具有问你的权利,你连保持沉默的权利也没有,而对方又问得声色俱厉,带有警告的意味,你更何必因说了假话而内疚呢?如果对方信了你的话,那么对方只配相信假话。如果对方根本不信你的假话,却满意于你说假话,分明是很乐意地把假话当真话听,可悲的是对方,应该感到羞耻的也是对方。对应该感到羞耻而不感到羞耻的人,你犯得着跟他说真话吗?老弟,你看问题的方法,带有极大的片面性。你只看到人们在生活中说假话的一面,似乎没有看到生活中有多少人喜欢听假话,早已习惯于把假话当作真话听。他们以很高的技巧,暗示人们说种种假话,鼓励人们说种种假话,怂恿人们说种种假话,甚至维护种种假话。他们乐于生活在假话造成的氛围之中。他们反感说真话的人,因为真话常使他们觉得煞风景,觉得逆耳。一万个人或更多的人心口不一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要的是一致的假话而轻蔑一致的人心。正是这样一些人的存在,使说假话变成了似乎可爱的现象。所以,与其惩罚说假话的人,莫如制裁爱听假话的人。因为少了一个爱听假话的人的同时,也许就少了一批爱说假话的人。人们变得不以说假话为耻,首先是由于有些人变得以听假话为荣啊!另外,老弟,因为咱俩是朋友,我向你提几个问题,你坦率回答我……”
我似乎茅塞顿开,有所省悟,又似乎更加糊涂,如堕五里雾中,只说:“请讲,请讲。”
“你说真话时,是不是感觉到一种人的尊严?”我说是的。
“当别人都说假话时,你偏想说真话,以说真话而与众不同,并且换取尊重,这是不是一种潜意识方面的自我表现欲在作祟呢?”
我从未分析过自己说真话时的潜意识,倒是常常分析自己说假话时的潜意识。尽管我似乎觉得“作祟”二字亵渎人说真话时自然、正常而又正派的冲动,但也同时尊重潜意识之科学理论。犹豫了一下,我点了点头。
“难道出风头就比说假话好到哪里去吗?”“强词夺理!”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气愤了。友人自然是不屑与我斗气的,友人嘛。他笑曰:“瞧你瞧你,也听不得真话不是?一听真话也羞也恼也要跳不是?能听得进真话并不是舒服的事哩,是一种特殊的,有时甚至非强制而不能自觉的训练啊!”
一番话,倒真把我说得虽恼羞而又不好意思成怒了。友人谈锋甚利,其言自是,又道:“你不要以为别人不说真话,便一定是怎样的观风使舵。其实,不屑于而已。与人家的不屑于相比,你自己每每足令大智若愚者扼腕叹憨罢了!”
友人辞去,我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后来,我又向几个惯常说假话,却又能与我推二三层心至腹外之腹的人请教。
皆答曰:懒得说真话。何必说真话?说真话,图什么?
我相信他们对我说的话句句是真话,所谓酒后吐真言。为了这样一些真话,我奉献出了几瓶真的而不是假的好酒,还有佐酒菜。从此,我观察到,假话是可以说得很虔诚,很真实,很潇洒,很诙谐,很郑重,很严肃,很正确,很令人感动,很精彩,很精辟的。从此,每当我产生说真话的冲动,竟有几分羞于说真话的腼腆,在意识当然潜意识中作梗了!
后来我做过一个梦:我因十二条大罪被判十二年徒刑。我望着法官们的面孔,觉得他们一个个似曾相识。我看出他们明知所有大罪都是无中生有,但他们一个个以假话把它说成是真的。他们那些假话同样说得水平很高,包容了我从生活中观察到的一切形式完美的假话之最……我忍无可忍咆哮公堂大喝一声可耻!于是我醒了。我愿人人都做我做过的这个梦,那么人人都将不难明白,仅仅为了自己,也断不该欣赏假话,将说假话的现象,营造成生活中氤氲一片的景致。无奈在非说假话不可的情况之下,就我想来,也还是以不完美的假话稍正经些,不完美的假话仍保留着几分可矫正为真话的余地啊!……让我们爱憎分明让我们共同体验爱憎分明之为人的第一坦荡、第一潇洒、第一自然吧!几经犹豫我才决定写下这一行题目。写时我的心里竟十分古怪仿佛基督徒写下了什么亵渎上帝的字句。仿佛我心怀叵测,企图向世人散布很坏的想法。我能预料到某些人对这样一个题目的忐忑不安,他们大抵是些丧失了爱憎分明之勇气的人,这使我怜悯。我能预料到某些人对这样一个题目的不以为然乃至愤然,他们大抵是些毫无正义感的人,并且希望丑恶与美好混淆在我们的生活中。因为他们做人的原则以及选择的活法,更适应于丑恶而有违于美好。唯恐敢于爱憎分明的人多起来,比照出了自己心态的阴暗扭曲,甚至比照出了自己心态的邪狞。我不怜悯这样的人,我鄙夷这样的人。
世上之事,常属是非。人心倾向,便有善恶。善恶之分,则心之爱憎。爱憎分明之于人而言,实乃第一坦荡,第一潇洒,第一自然之品格。
古人云:审其所好恶,则其长短可知也。又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怎么的,现在,不少人,却像些皮囊里塞满稻草似的人?他们使你怀疑,胸腔内是否有我们谓之为“心”的器官,纵有,那也算是心吗?
男欢女爱之爱,他们倒是总在实践着。不但总在实践着,而且经验丰富。
衔恨怀仇,也是从不放过体验机会的。不但自己体验,还要教唆别人。于是,污浊了我们的生活环境。在这些人看来世界大概是无是无非,无美无丑,无善无恶的。童叟扑跌于前,佯视而不见,绝不肯援一搀一扶之手,抬高腿跨过去罢了。妇妪呼救于后,竟充耳不闻,只当轻风一阵,何必“庸人自扰”。更有甚者,驻足“白相”,权作消遣。
苏格拉底说:“有人自愿去作恶,或者去做他认为是恶的事,舍善而趋恶不是人类的本性。”
苏格拉底是对的吗?帕斯卡尔说:“我们中大多数人欲求恶。”又说:“恶是容易的,其数目是无限的。”还说:“某些人盲目地干坏事的时候,从来没有像他们是出自本性时干得那么淋漓尽致而又兴高采烈了。”帕斯卡尔所指的是人类生活现象的一方面事实吗?而屠格涅夫到晚年也产生了对人类及其生活的厌恶。他写了一篇优美如诗但情感色彩冷漠之极的散文《山的对话》,就体现出了他的这种情绪。
当然我们不必去讨论苏格拉底和帕斯卡尔之间孰是孰非,人性本善抑或人性本恶早已是一世纪的命题,并且在以后的世纪必定还有思想家们继续进行苦苦的思想。
我要说,目前我们中国人的某些人,似乎也患上一种“疾病”,可否叫作“爱憎丧失症”?
爱憎分明实在不是我们人类行为和观念的高级标准,只不过是低级的最起码的标准。但一切高尚包括一切所谓崇高,难道不是构建在我们人类德行和品格的这第一奠基石上吗?否则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必将再无真诚可言,我们的词典中将无“敬”字。
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如果我们中国人在心理素质方面成为优等民族,那么世界四分之一人类将是优秀的。反之,又将如何?
思想哲人告诫人类对善恶的无动于衷是人类精神最可怕的堕落。生物学家则告诫我们一类物种的灭绝,必导致生态链条的断裂,进而形成对生态平衡的严重威胁和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