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为什么……”“因为……因为你肝不好……你的身体比别人更需要糖……”她却凝视着他喃喃地说:“我不明白……我还是不明白……”而他红了脸背转过身去。此前他们不曾单独在一起说过一句话。
我将她扯到一旁,悄悄对她说:“傻丫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爱上你了呀!”
她听了我这位知青老大哥的话,似乎不懂,似乎更糊涂了,呆呆地瞪着我。我又低声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得决定怎么对待他。”
“他为什么要偏偏爱上我呢……他为什么要偏偏爱上我呢……”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重复着,随即双手捂住脸,哭了,哭得像个在检票口前才发现自己丢了火车票的乡下少女。
我对那名男知青说:“哎,你别愣在那儿,哄她该是你的事儿,不是我的。”我离开他们,走了一段路后,想想,又返回去了。因为我虽比较有把握地预料到了结果,但未亲眼所见,心里毕竟还是有些不踏实。
我悄悄走到原地,发现他们已坐在两堆木材之间的隐蔽处了她上身斜躺在他怀里,两条手臂揽着他的脖子。他的双手则扣抱于她腰际,头俯下去,一边脸贴着她的一边脸。他们像是那样子睡了,又像是那样子固化了……同样是水,同样与情爱有关,但似乎有着质的区别。
三
在中国,在当代,爱情或曰情爱之所以不动人了,也还因为我们常说的那种“缘”,也就是那种似乎在冥冥中引导两颗心彼此找寻的宿命般的因果消弭了。于是爱情不但变得简单、容易,而且变成了内容最浅薄、最无意味可言的事情。有时浅薄得连“轻佻”的评价都够不上了。“轻佻”纵使不足取,毕竟还多少有点儿意味啊!
一个靓妹被招聘在大宾馆里做服务员,于是每天都在想:我之前有不少姐妹被洋人被有钱人相中带走了,但愿这一种好运气也早一天向我招手……而某洋人或富人,住进那里,心中亦常动念:听说从中国带走一位漂亮姑娘,比带出境一只猫或一只狗还容易,但愿我也有些艳福……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各自遂心如愿。这是否也算是一种“缘”呢?似乎不能偏说不算是。是否也属于情爱之“缘”呢?似乎不能偏说不配。
本质上相类同的“缘”,在中国比比皆是地涌现着。比随地乱扔的糖纸冰棒签子和四处乱弹的烟头多得多。可谓之曰“缘”的“泡沫”现象。
而我所言情爱之“缘”,乃是那么一种男人和女人的命数的“规定”一旦圆合了,不但从此了却男女于情于爱两个字的种种惆怅和怨叹,而且意识到似乎有天意在成全着,于是满足得肃然,幸福得感激,即或未成眷属,也终生终世回忆着,永难忘怀。于是其情其爱刻骨铭心,上升为直至地老天荒的情愫的拥有,几十年如一日深深感动着你自己。美得哀婉。
这一种“缘”,不仅在中国,在全世界的当代,是差不多绝灭了。唐开元年间,玄宗命宫女赶制一批军衣,颁赐边塞士卒。一名士兵发现在短袍中夹有一首诗: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这位战士,便将此诗告之主帅。主帅吟过,铁血之心大恸,将诗上呈玄宗。玄宗阅后,亦生同情,遍示六宫,且传下圣旨:“自招而朕不怪。”
于是有一宫女承认了诗是自己写的,且乞赐离宫,远嫁给边塞的那名士兵。玄宗不但同情,而且感动了。于是厚嫁了那宫女。二人相见,宫女噙泪道:“诗为媒亦天为媒,我与汝结今身缘。”边塞三军将士,无不肃泣者。试想,若主帅见诗不以为然,此“缘”不可圆;若皇上龙颜大怒,兴许将那宫女杀了,此“缘”亦成悲声。然诗中那一缕情,那一腔怜,又谁能漠视之轻蔑之呢?尤其“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二句,读来令人愀然,虽铁血将军而不能不动儿女情肠促成之,虽天子而不能不大发慈悲依顺其愿……此种“缘”不但动人、感人、哀美,而且似乎具有某种神圣性。而诗人顾况与一宫女的“缘”就没那么圆满了。有次他在洛阳乘门泛舟于花园中,随手捞起一片硕大的梧桐叶子,见叶上题诗曰: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第二天他也在梧桐叶上题了一首诗: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带往上游,放于波中。十几日后,有人于苑中寻春,又自水中得一叶上诗,显然是答顾况的: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顾况得知,忧思良久,仰天叹曰:“此缘难圆,天意也。虽得二叶,亦当视如多情红颜。”据说他一直保存那两片叶子至死。情爱之于宫女,实乃精神的奢侈。故她们对情爱的珍惜与向往,每每感人至深。
情爱之于现代人,越来越变得接近着生意。而生意是这世界上的人们每时每刻每处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的。情爱更像股票、像期货、像债券、像地摊儿交易、像拍卖行的拍卖,投机性、买卖性、速成性,越来越公开、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司空见惯。而且,似乎也越来越等于情爱本身了。于是情爱中那一种动人的、感人的、美的、仿佛天意般的“缘”,也越来越被不少男人的心女人的心理解为和捡钱包、中头彩、一锨挖到了金脉同一种造化的事情了。
四
我在中学时代,曾读过《聊斋》中的一篇故事有一位落魄异乡的读书人,皇试之期将至,然却身无分文,于是怀着满腹才学,沿路乞讨向京城而去。一日黄昏,至一镇外,饥渴难耐,想到路途遥遥,不禁独自哭泣。有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而又退回,驾车的绿衣丫鬟问他哭什么?他如实相告。于是车中伸出一只纤手,手中拿着一枚金钗,绿衣丫鬟接了递给他说:“我家小姐很同情你,此钗值千金,可卖了速去赶考。”
第二年,还是那个丫鬟驾着那辆车,又见着那读书人,仍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很是奇怪,便下车问他是不是去年落榜了?他说不是的啊,以我的才学,断不至于榜上无名的。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是这般地步呢?答曰:路遇而已,承蒙怜悯,始信世上有善良。便留着金钗作纪念,怎么舍得就卖了去求功名啊。
丫鬟将话传达给车内的小姐,小姐便隔帘与丫鬟耳语了几句。于是那车飞驰而去,俄顷丫鬟独自归来,对他说:我家小姐亦感动于你的痴心,再赠纹银百两,望此次莫错过赴考的机会……而他果然中了举人,做了巡抚。于是府中设了牌位,每日必拜自己的女恩人。一年后,某天那丫鬟突然来到府中,说小姐有事相求小姐丫鬟,皆属狐类。那一族狐,适逢天劫,要他那一身官袍焚烧了,才可避过灭族大劫。没了官袍,官自然也就做不成。更不要说还焚烧了,那将犯下杀头之罪。狐仙跪泣曰:小小一钗区区百银,当初助君,实在没有图报答的想法。今竟来请求你弃官抛位,而且冒杀头之罪救我们的命,真是说不出口哇。但一想到家族中老小百余口的生死,也只能厚着脸面来相求了。你拒绝,我也是完全理解的。而我求你,只不过是尽一种对家族的义务而已。何况,也想再见你一面,你千万不必为难。死前能再见到你,也是你我的一种缘分啊……那巡抚听罢,当即脱下官袍,挂了官印,与她们一起逃走了……不禁想起金人元好问《迈陂塘》中的词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直教”二字,后人们一向白话为“竟使”。然而我总固执地认为,古文中某些词句的语意之深之浓之贴切恰当,实非白话所能道清道透道详道尽。“直教生死相许”中的“直教”二字,又岂是“竟使”二字可以了得的呢?好一个“直教生死相许”,此处“直教”得沉甸甸不可替代啊!
现代人的爱情或曰情爱中,早已缺了这分量,其爱其情掺入了太多太多的即兑功利。“情难禁,爱郎不用金”连这一种起码的人性的洒脱,现代人都不太能做到了。钓金龟婿诱摇钱女的世相,其经验其技巧其智谋其逻辑,“直教”小说家戏剧家自叹虚构的本事弗如,创作高于生活的追求“,难于上青天”也。
进而想到,若将以上一篇《聊斋》故事放在现实的背景中,情节会怎么发展呢?收受了金钗的男子,哪里会留作纪念不忍卖而竟误了高考呢?卖了而不去赴考,直接投作经商的本钱注册个小公司自任小老板也是说不定的。就算也去赴考了,毕业后分到了国家机关,后来当上了处长局长,难道会为了报答当初的情与恩而自断前程吗?
如此要求现代人,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吗?依顺了现代的现实性,爱情或曰情爱的“缘”的美和“义”的美,也就只有在古典中安慰现代人叶公好龙的憧憬了。
这就是为什么《简·爱》、《红字》、《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以及《牛郎织女》那样淳朴的民间爱情故事等,仍能成为文学遗产的原因。
在当代的影视戏剧小说中,爱可以自成喜剧、自成闹剧、自成讽刺剧、自成肥皂剧,爱可以伴随着商业情节、政治情节、冒险情节一波三折峰回路转……但,的的确确,爱就是不感人了,不动人了,不美了。有时,真想听人给我讲一个感人的、动人的、美的爱情故事呢!不论那是现实中的真人真事,抑或纯粹的虚构,都想听呢……姻缘一屈指算来,为人夫十三载矣。人生真是匆匆得令人恐慌。
十七年前,我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成为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最年轻的编辑,曾受到过许多关注的目光。十年“文革”在我的同代人中遗留下了一大批老姑娘,每几个家庭中便有一个。一名二十八岁的电影制片厂的编辑,还有“复旦”这样的名牌大学的文凭(尽管不是正宗的),看去还斯斯文文,书卷气浓,了解一下品德不奸不诈,不纨绔不孟浪,行为检束,于是同事中热心的师长们和“阿姨”们,都觉得把我“推荐”给自己周围的某一位老姑娘,简直就是一件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然而当年我并不急着结婚。我想将来成为我妻子的那个姑娘,必定是我自己在某种“缘”中结识的。我期待着那奇迹,我想它总该多多少少有点儿浪漫色彩的吧?……也觉得组建一个小家庭对我而言条件很不成熟。我毫无积蓄,基本上是一个穷光蛋。每月四十九元工资,寄给老父老母二十元,所剩也只够维持一个单身汉的最低生活水平。平均一天还不到一元钱。
结婚之前总得“进行”恋爱,恋爱就需要一些额外的消费。但我如果请女朋友或曰“对象”吃一顿饭,那一个月肯定就得借钱度日。而我自己穷得连一块手表都没有。兵团时期的手表大学毕业前卖了,分配到北影一年后还买不起一块新表。
当然,我不给老父老母寄钱,他们也能吃得上穿得上。他们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为自己结婚积蓄点儿钱吧!但我每月照寄不误。我自幼家贫,二十八岁时家里仍很穷,还有一个生病的哥哥常年住在医院里。我觉得我可以三十八岁时再结婚,却不能不在二十八岁时以自己的方式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对老父亲老母亲我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总认为二十八了才开始报答他们(也不过就是每月寄给他们二十元钱)已实在是太晚了,方式也太简单了……在期待中我由二十八岁而三十二岁,奇迹并没有发生,“缘”也并没到来。
我依然的行为检束,单身汉生活中没半点儿浪漫色彩。
四年中我难却师长们和“阿姨”们的好意,见过两三个姑娘,她们的家境都不错,有的甚至很好。但我那时忽然生出想调回哈尔滨市,能近在老父母身旁尽孝的念头,结果当然是没“进行”恋也没“进行”爱……念头终于打消,我自己为自己“相中”了一个姑娘,但由于缺乏“自由恋爱”的实践经验,从开始到结束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人家考验我而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我还需要考验(又不是入党)。误会在半小时内打了一个结,后来我知道是误会,却已由痛苦而渐渐索然。这也足见“自由”是有代价的这话有理。
二
于是我现在的妻子某一天走入了我的生活。她单纯得很有点儿发傻,二十六岁了决然地不谙世故。说她是大姑娘未免“抬举”她,充其量只能说她是一个大女孩儿。也许与她在农村长到十四五岁不无关系。她是当年我们文学部一位党支部副书记“推荐”给我的。那时我正写一部儿童电影剧本,我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待我写完了剧本再考虑。
一个月后我把这件事都淡忘了,可是“党”没有忘记,毅然地关心着我呢。某天“党”郑重地对我说:“晓声啊,你剧本写完了,也决定发表了,那件事儿,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吧?”
倏忽的我觉得我以前真傻。“恋爱”不一定非要结婚嘛!既然我的单身汉生活里需要一些柔情和女性带给我的温馨,何必非拒绝“恋爱”的机会呢!……这一闪念其实很自私,甚至也可以说挺坏。于是我的单身汉宿舍里,隔三日岔五日的,便有一个剪短发的、大眼睛的大女孩儿“轰轰烈烈”而至,“轰轰烈烈”而辞。我的意思是当年她的生气勃勃,走起路来快得我跟不上。我的单身宿舍在筒子楼,家家户户走廊里做饭。她来来往往于晚上下班回家绕个弯儿路过。一听那上楼的很响的脚步声,我在宿舍里就知道是她来了。没多久,左邻右舍也熟悉了她的脚步声,往往就向我通报哎,你的那位来啦!……我想,“你的那位”不就是人们所谓之“对象”的别一种说法吗?我还不打算承认这个事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