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向人们解释那是我“表妹”,亲戚。人们觉得不像是“表妹”,不信。我又说是我一位兵团战友的妹妹,只不过到我这儿来玩的。人们说凡是“搞对象”的,最初都强调对方不过是来自己这儿玩玩的……而她自己却俨然以我的“对象”自居了。邻居跟她聊天儿,说以后木材要涨价了,家具该贵了。她听了真往心里去,当着邻居的面儿对我说那咱们凑钱先买一个大衣柜吧!
搞得我这位“表哥”没法儿再窘。于是的,似乎从第一面之后,她已是我的“对象”了。非但已是我的“对象”
了,简直就是我的未婚妻了。
有次她又来,我去食堂打饭的一会儿工夫,回到宿舍发现,我压在铺桌玻璃板下的几位女知青战友、大学女同学的照片,竟一张都不见了。
我问那些照片呢?她说她替我“处理”了,说下次她会替我带几张她自己的照片来……而纸篓里多了些“处理”的碎片……她吃着我买回的饺子,坦然又天真。显然的,她丝毫也没有恶意。仿佛只不过认为,一个未来家庭的未来的女主人,已到了该在玻璃板下预告她理所当然的地位的时候了。
我想,我得跟她好好地谈一谈了。于是我向她讲我小时候是一个怎样的穷孩子,如今仍是一个怎样的穷光蛋,以及身体多么不好,有胃病、肝病、早期心脏病等等。并且,我的家庭包袱实在是重哇!而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是将就着可以做丈夫的,意味着在犯一种多么糟糕多么严重的大错误啊。一个女孩子在这种事上是绝对将就不得、凑合不得、马虎不得的。但是嘛,如果做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我还是很有情义的。当时的情形恰如一首歌里唱的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我曾以这种颇虚伪也颇狡猾的方式,成功地吓退过几个我认为与我没“缘”的姑娘。
然而事与愿违。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哭了。仿佛一个善良的姑娘被一个穷牧羊人的命运感动了就像童话里所常常描写的那样……她说:“那你就更需要一个人爱护你了啊!……”于是我明白她正是从那一时刻开始真正爱上了我。我一向期待的所谓“缘”,也正是从那一时刻显现了面目,促狭地向我眨眼的……三个月后到了年底。某天晚上她问我:“你的棉花票呢?”我反问:“怎么,你家需要?”翻出来全给了她。而她说:“得买新被子啦。”
我说:“我的被子还能盖几年。”她说:“结婚后就盖你那床旧被呀?再怎么不讲究,也该做两床新被吧?”我瞪着她一时发愣。我暗想梁晓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看来这个大女孩儿,似乎注定了就是那个叫上帝的古怪老头赐给你的妻子。在她该出现于你生活中的时候,她最适时地出现了……十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陪我的新娘拎着大包小包乘公共汽车光临我们的家。那年在下三十二岁。没请她下过一次“馆子”。
她在我十一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生下了我们的儿子。三年后我们的居住条件有所改善,转移到了同一幢筒子楼的一间十三平方米的住室里……三妻子曾如实对我说当年完全是在一种人道精神的感召下才决定了爱我。当年她想我若不嫁给这个忧郁的男人还有哪一个傻女孩儿肯嫁给他呢?如果他一辈子讨不上老婆,不成了社会问题?
我相信她的话。相信她当年肯定是这么想的。细思忖之,完全可能像她说的那样。当年肯真心爱这样的一个穷光蛋,并且准备同时能做到真心地视我的老父老母弟弟妹妹为自己亲人的,除了她,我还没碰着。
她是唯一没被我的“自白”吓退的姑娘……十三年间我的工资由四十九元而五十几元而七十几元而八十几元、九十几元……1992年年底,我的基本工资升至一百二十五元至今……十三年间她的工资由五十几元而六十几元、七十几元、八十几元渐次升至一百多元……1992年以前她的工资始终高于我的工资十几元。
1992年我们的工资一度接近,但她有奖金,我没有奖金,实际收入仍比我高。现在,她的单位经济效益不错,实际收入则比我高得多了。
我有稿费贴补,生活还算小康。而我们的起点,却是从一穷二白开始的。着实过了五六年拮据日子呢!
十三年内,我几乎整个儿影响了她我不喜欢娱乐,尤其不喜欢户外娱乐,故我们这三口之家,是从来也不曾出现在娱乐场所的。最传统的消遣方式,也不过就是于周末晚上,借一盘或租一盘大人孩子都适合看的录像带,聚一处看个小半通宵。我对豪奢有本能的反感所以我的家是一个俭约的家,从大到小,没一样东西是所谓名牌。我们结婚时的一张木床,当年五十七元凭结婚证买的,直至去年才送给了乡下来的传达室师傅。我不能容忍一日三餐浪费太多的时间精细操作,一向强调快、简、淡的原则。而她是喜欢烹饪的,为我放弃爱好,练就了一种能在十几分钟内做成一顿饭的本事。她常抱怨自己变成了急行军中的炊事员。我还不许她给我买衣服,买了也不穿。我的衣服鞋子,大抵是散步时自己从早市上买的。看着自己能穿,绝不砍价,一手钱,一手货,买了就走,仿佛自己买的,穿起来才舒适。大上其当的时候,也无悔,不在乎。有时她见我穿得不土不洋,不伦不类,枉自叹息,却无可奈何。而在这一点上至今我绝不让步。我偏执地认为,一个男人为买一件自己穿的衣服而逛商场是荒诞不经的。他的老婆为他穿的衣服逛商场也是不可原谅的毛病。因为那时间从某种意义讲已不完全属于她,而属于他们。现代人的闲暇已极有限,为一件衣服值得吗!她当然也因她当妻子的这一种“特权”被粗暴取消与我争执过,但最终还是屈从于我,彻底放弃了“特权”,不得不对我这个偏执的丈夫实行“无为而治”……儿子一天天长大了,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老之将至了,精力早已大不如前。每每看妻子,似乎才于不经意间发现似的她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的大女孩儿,脸上有了些许女人的岁月沧桑的痕迹……我最感激的,是我老父亲老母亲住在北京的日子里,她对他们的孝心。我老父亲生病时期,我买了一辆三轮车,专为带老父亲去医院。但实际上,因为我那时在厂里挂着行政职务,倒是她经常蹬着三轮车带我老父亲去医院。不知道老人家是我父亲的,还以为是她父亲呢。知道了却原来是我的父亲,无不感慨多多。如今,将公公当自己的父亲一样孝顺的儿媳,尤其年轻的儿媳们,不是很多的……我最感到安慰的,是我打算周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时,她一向是理解的,支持的。我的稿费的一半左右有计划地用于周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我总执拗地认为我有这一义务,能尽好这一义务便感到高兴。在各种社会捐助中,尤其对穷人,对穷人孩子的捐助,倘我哪一次错过,下一次定加倍补上。不这么做,我就良心不安。贫困在我身上留下的印痕太深,使我成为一个本能的毫无怨言的低消费者。旧的家具、旧的电视机,不一定非要换成新的,换成名牌。几千元我拿得出来的情况下,倘我无动于衷,我便会觉得自己未免“为富不仁”了。尽管我不是“大款”,几千元不知凝聚着我多少“爬格子”的心血。没有一个在此方面充分理解我对穷人的思想感情并支持我的妻子,那么家里肯定经常吵闹无疑……好丈夫是各式各样的。除了吸烟我没有别的坏毛病。除了受过两次婚外情感的渗透我没什么“过失”。我非是“登徒子”式的男人,也从不“拈花捻草”、“招蜂惹蝶”。事实上,在男女情感关系中我很虚伪。如果我不想,即或与女性经年相处,同行十万八千里,她们也是难以判断我究竟喜爱不喜爱她们的。我自认为,我在这一方面常显得冷漠无情。并且,我不认为这多么好。虚伪怎么会反而好呢?其实我内心里对女性是充满温爱的。一个女性如果认为我的友爱对她在某一时期某种情况之下极为重要,我今后将不再自私。
最重要的,我的妻子赞同我对友爱与情爱的理解。在这一前提下,我才能学做一个坦荡男人。我不认为婚外恋是可耻之事,但我也不喜欢总在婚外恋情中游戏的一切男人和女人。爱过我的都是好女孩儿和好女人,我对她们的感激是永远的。真的,我永远在内心里为她们的幸福祈祝着……我对妻子坦坦荡荡毫无隐私。我想这正是她爱我的主要之点。我对她的坦荡理应获得她对我的婚外情感的尊重。实际上她也做到了。她对我“无为而治”,而我从她的“家庭政策”中领悟到了一个已婚男人怎样自重和自爱……好妻子也是各式各样的。十三年前的那个大女孩儿,用十三年的时间充分证明了她是一个好妻子最适合于我的“那一个”。
我给未婚男人们的忠告是如果你选择妻子,最适合你的那一个,才是和你最有“缘”的那一个。好的并不都适合。适合的大抵便是对你最好的了……信不信由你!
此爱如钰
最感动当代人的爱情故事,必是发生在当代的爱情故事。
一
我在上大学时,曾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上海市的郊区,一对男女青年自幼暗暗相爱,因其中一方的家庭出身是富农,而另一方的父亲是村党支部书记,他们的爱情当然不被现实所允许。于是他们双双留下遗嘱,服毒死于野外。当夜大雪,南方很少下那么大的雪。当年我的上海同学们,都言那是近三十年内不曾有过的南方冬景。大雪将那一对男女青年的尸体整整覆盖了九天。而据说,按照当地的习俗,一对新人婚后的九天内是不应受到任何贺客滋扰的。这当然是巧合。但有一点人人都说千真万确他们身上共盖着一张旧年画。年画上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女青年从小喜欢的一张年画,“破四旧”时期私藏着保存了下来……大约在九月份,朱时茂派他的下属将我接到他的公司,让我看一则报上剪下来的通讯报道。不是什么连载小说之类,而是实事。
“文革”前一年,一个农村少女,暗恋上了县剧团的一名男演员。一次看他演出,在他卸妆后偷走了他的戏靴。当然地引起了非议,也使他大为恼火。她父母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她爱上他了,今后非他不嫁,而她才十六岁。
以后县剧团再到附近演戏,她父亲便捆了她的手脚,将她锁在仓房。她磨断绳子,撬断窗棂,又光着脚板跑出十几里去看他演戏。
她感动了她的一位婶婶。后者有次领着她去见他,央求他给她一张照片。他没有照片给她,给了她一张毛笔画的拙劣的海报,签上了他的名字,海报上是似他非他的一个戏装男人。
他二十六七岁,是县剧团的“台柱子”。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情感有点儿偏执的小女孩儿。
后来就“文革”了,他被游斗了。一次游斗到她那个村,她发了疯似的要救他,冲入人群,与游斗者们撕打,咬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她没救成他,反而加重了他的罪,使他从此被关进了牛棚。
一天夜里,她偷偷跑到县里去看他,没见着。看守的一个“造反派”头头当然不许他们见,但调戏她说,如果她肯把她的身子给他一次,他将想办法早点儿“解放”她所爱的人。她当夜给了。
不久她又去县里探望她爱的人,又没见着。为所爱之人,又将自己的身子给了“造反派”一次。
而这一切,她爱之人一无所知。东窗事发,“丑闻”四播。她的父母比她更没脸见人了,于是将她跨省远嫁到安徽某农村。丈夫是个白痴。
十余年转眼过去。“文革”后,她所爱的人成了县剧团团长。一次又率团到那个村去演出,村中有人将她的遭遇告诉了他。他闻言震惊,追问她的下落,然而她父母已死,婶婶也死了。村中人只知她远嫁安徽,嫁给一个白痴。他当时正要结婚,于是解除婚约,剧团团长也不当了,十余次下安徽,足迹遍布安徽全省农村,终于在同情者们的帮助下,寻访到了她的下落。
他亲自开着一辆吉普车前去找她,要带走她,要给她后半生幸福。而她得到妇联方面的预先通知,从家中躲出去了,不肯见他。他只见着了她的傻丈夫,一个又老又傻的男人,和一对傻儿子,双胞胎。三个傻子靠她一个女人养活,家里穷得可以想象。他还看见一样东西他当年签了名送她的那张海报,用塑料薄膜罩在自制的粗陋的相框里,挂在倾斜的土墙上。她一定希望有一个她认为配得上那海报的相框,却分明是买不起。
他怅然地离开了她的家。半路上,他的车陷在一个水坑里。正巧有一农妇背着柴从山上下来。他请她帮忙。那憔悴又黑瘦的农妇,便默默用自己的柴垫他的车轮。
那农妇便是当年爱他的少女。他当然是万万想不到也认不出她来的,而她却知道眼前正是自己永爱不泯的男人。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当时又能说什么呢?看着他的车轮碾着她的柴转出水坑,她只不过重新收集起弄得又是泥又是水的柴,重新背起罢了。他是那么地过意不去,给了她一百元钱作为酬谢。那一百元钱当然是她的生活所非常需要的,但她竟没接。她默默对他鞠了一躬,背着柴捆,压得腰弯下去,一步一蹒跚地走了……他们之间这一段相见的情形,是记者分头采访了他们双方才使世人知道的。当地妇联有意成全他们,表示要代为她办理一切离婚事宜。她说:“那我的两个儿子怎么办?他们虽然傻,但是还没傻到不认我这个娘的地步。我抛弃了他们,他们一定会终生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