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我似乎明白了我应该为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人做些什么。尽管我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但我仍应该这样去做。
关于爱
爱这个字,在语言中,有时处于谓语的位置,有时处于主语的位置。前面加“做”、加“求”、加“示”、加“乞”,“爱”就处在谓语的位置,“做爱”、“求爱”、“示爱”、“乞爱”,皆行为动词也。
“做爱”乃天伦之乐,乃上帝赐予一切男女的最普遍的权利,是男人和女人最赤裸裸的行为。那一时刻,尊卑贵贱,无有区分。行为本质,无有差别。很难说权大无限的国王,与他倾国倾城的王后,或总统与总统夫人的那一时刻,一定比一个年轻的强壮的农民,与他年轻健康的爱妻在他们的破屋土炕上发生的那一时刻更快活些。也许是一样的。也许恰恰反过来。
“求爱”乃是一种手段,其目的为了婚姻,有时为了一次或几次“做爱”的许可。传统上是为了婚姻。在反传统的男女们那儿,往往是为了做爱的许可。当然,那许可证,一般是由男人所求,是由女人“签发”的。无论为了婚姻之目的,还是为了一次或几次“做爱”之目的,这个过程都是必不可少的。省略了,婚姻就是另外性质的事了,比如可能被法律判定为抢婚。“做爱”也可能是另外性质的事了,比如可能被法律判定为强奸。
“求爱”既曰手段,古今中外,自然都是讲究方式方法的。因而也最能显出尊卑贵贱的区分,以及贫富俗雅的差别。这些,乃是由人的社会地位、经济基础、文化背景、门第高低、心性追求的不同造成的。在我看来,“尊”者“贵”者“求爱”的方式方法未见得就“雅”,未见得就值得称道。“卑”者“贱”者“求爱”的方式方法未见得就“俗”,未见得就理应轻蔑。比如某些“大款”,一掷万金十万金几十万金,俨然是当今之世的“贵”者似的了。他们“求爱”的方式方法,横竖不过便是赠女子以洋房、别墅、名车、金钻珠宝。古今中外,老一套,基本上不曾改变过的,乃是俗得很的方式方法。而民间百姓的一些传统的“求爱”的方式方法,尤其一些少数民族的“求爱”的方式方法,比如对山歌以定情,在我看来,倒是美好得很。
献一枝玫瑰以“求爱”是雅的方式方法。而动用飞机,朝女人的家宅自空中播下几亩地的玫瑰,在我看来就不但俗不可耐,而且简直就是做作到家的“求爱”的表演了。
我至今认为,以书信的方式方法“求爱”,虽然古老,却仍不失为最好的方式方法之一。倘我还是未婚青年,一定仍以此法向我所钟情的姑娘“求爱”。不消声明,我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和她结婚,而非像流行歌曲唱的“只求此一刻互相拥有”。
至于以情诗的方式方法“求爱”,那就不但古老,而且非常之古典了。毋庸讳言,我是给我所初恋的姑娘写过情诗的。我们最终没有成为夫妻。不是我当年不想,而实在是因为不能。以情诗的方式方法“求爱”,是我最为欣赏的方式方法。现代社会“求爱”的方式方法五花八门,古典意味儿却几乎丁点儿全无了。这是现代社会的遗憾,也是现代人的悲哀。在我看来,这使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值得以后回忆了!现代人极善于将自己的家或某些大饭店小餐馆装修得很古典,也极善于穿戴得很古典。我们越是煞有介事地外在地体现得很古典,越证明我们心灵里太缺少它了。心灵里缺少的,爱情中便也注定了缺少。爱情中缺少了古典的因素,好比乐章中缺少柔情浪漫的音部……“示爱”是“求爱”的序曲,也是千差万别的。古今中外,“求爱”总是难免多少有点儿程式化的“,示爱”却往往是极其个性化的,有的含蓄,有的热烈,有的当面殷勤,有的暗中呵护。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大多数而言,少女们对意中人的“示爱”,在我看来是最为美好动人的。因为她们对意中人的“示爱”,往往流露于自然。哪怕性情最热烈的她们,那时刻也是会表现出几分本能的羞涩的。羞涩使她们那一种热烈很纯洁,使她们那一时刻显得尤其妩媚。丧失了羞涩本能的少女是可怕的。她们的“示爱”无异于娼妓的卖俏,会被吸引的则往往是类似嫖客的男人。或者,是理性太差,一点儿也经不起诱惑的男人。丧失了羞涩本能的少女,其实是丧失了作为少女最美最美的年龄本色,她们不但可怕,也很可怜。
对于成年男女,“示爱”已带有经验性,已无多少美感可言,只不过是相互的试探罢了。以含蓄为得体,以不失分寸为原则。含蓄也体现着一种自重,只有极少数的男人会对不自重的女人抱有好感。不失分寸才不使对方讨厌。反过来,男人对女人也一样。不管不顾,不达目的不罢休,一味地大献殷勤,其实等于是一种纠缠,一种滋扰,一种侵犯。不要误以为对方的冷淡反应是不明白,或是一种故作的姿态。这两种情况当然也是有的,但为数实在极少。与其推测对方不明白,莫如分析自己为什么装糊涂。与其怀疑对方故作姿态,莫如问问自己是否太一厢情愿强求缘分。
在所有一切“爱”这个字处于谓语位置的行为中,依我看来“乞爱”是最劣等的行为。于男人是下贱,于女人是卑贱。倘人真的有十次命的轮回,我再活九次,也绝不“乞爱”一次。我想,必要之时,我对于一切我非常想要获得的东西,都是肯于放弃斯文不妨一乞的。比如在饥寒情况下乞食乞衣,在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情况下乞宿乞钱,在遭受欺辱的情况下乞怜乞助……但绝不“乞爱”。
我认为如前所言,“爱”是可能会乞到一两次的,但爱情是乞不到的。一时如愿以偿,最终也必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我们谈到“爱情”了……男人是女人的镜子男人是女人的镜子。通过她所爱的男人,可以判断她大抵属于哪一类女人。不爱而做了某一男人妻子的,不在此例。错误的,将错就错,遗憾的,遗憾而无法改变的婚姻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有。正如不幸之永远不能避免。
其实中国人的婚姻观念,自古并不彻底封建。比如《汉书·孙光传》中即云“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本意指感情的真伪,但也包含着“无义”则“散伙”的主张。北刘·颜之推《颜氏家训·止足篇》云“婚姻勿贪势家。”而隋朝的王通《文中子》一针见血地指出“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斥为未开化民族的勾当。《水浒传》第二十五回,有句话是“初嫁从亲,再从身”说得相当明白,第一遭依了父亲,第二遭就依不得任何人,要依自己了。足见自古并不万众一心地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合乎礼法的。
男人是各式各样的。时代的文明使男人的行色多起来。若取一种笼统的划分法,无非也这么几类:只能当官的、也能当官的、不能当官的、不愿当官的。都是女人的镜子。
“服官政”其实是正当的“行业”。能当官的也是“一技之长”。但中国的问题在于,“只能”当官的男人太多了。这是男人的退化,也是男人悲哀。同时是中国女性面临悲哀现实之一种。由于当官和“干革命”似乎连在一起,便使“只能”当官的男人不愿正视这一悲哀,更不愿将“只能”归于“物种”的退化。似乎当到老便意味着革命到老,当到死便意味着终生革命。并且,制造似乎“革命”的理论维护自己的利益,使很多当妻子的既迷惘又迷惑。早期的男性革命家大抵并非“只能”当官,他们有的可以从文,有的可以从艺,有的可以当教书先生或大学教授,有的可以当木匠、瓦匠,乃至农民。如今“只能”当官的男人,那真是“只能”一条道路到黑。你不让他当了,他便几乎就是废人一个了。据说在一次什么会上,有一种形成舆论的情绪色彩很强烈的“抗议之声”认为干部六十岁便退休,未免太早了。要求起码延到六十五岁,延到七十岁更好。主张修正干部离休制的年限。我十分怀疑便是“只能”当官的一些男人们委屈。
所以我对未婚女性们的忠告是择夫时,对“只能”当官的男人,须敬而远之。
经济体制的改革,最终必将带动中国政治体制的改革。终身“服官政”的男人的仕途之路将被堵塞,他想一条道跑到黑也不行。我们冷静观察生活,三十来岁四十多岁的男人中,正在退化的男人着实不少。他们大概是心甘情愿地乐在其中地退化。我从两个过去的知青伙伴身上便看到了这一咄咄逼人的可悲现象。不过是个处级,一旦这处级受到动摇,惶惶然不可终日之状令人哂笑。四方登门,八面奉迎,好比久病乱投医。后又眉舒目朗渐渐地活转来,乃因终于又谋求到了一个比处级大一点儿的职务。且因高了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一点儿”沾沾自喜。但在这谋求的过程中失去了什么,却似乎毫不在乎。我不仅替他,也替他的妻子感到活得累。一旦再从那“一点儿”上动摇下来,他可怎么活呢?
也能当官的男人显然应该比只能当官的男人活得从容些,活得踏实些。我在“比”前加上“应该”两个字,意在强调从逻辑上讲是这样,但实际情况并不尽然。也能当官的男人们是些幸运的男人,大抵属于知识分子一类。如医生、律师、高等教育工作者、科研工作者、工程师、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等等。他们的职业较“服官政”的男人们相对长久得多,几乎可以成为终生的。并且不像普通劳动者们,工作水平受到年龄和体质的限制。所谓一技在身,终身所依。其中又尤以医生和律师更为优越,越老越有威望,职业经验也越丰富。医院的院长、大学的校长、科研单位的领导者,大抵是从他们中产生的。他们对自己的职业专长越自信,越不情愿当官。当上了也不将“乌纱帽”看成怎么一档子事。需要我当,我便当;不需要我当了,八仙归位。也有为了解决房子问题、夫妻两地生活问题,讲好一个条件,“下海”三年五载的。女人爱他们的同时,意味着培养了对某一职业的情感,而非对权势的偎傍。但这些男人,在中国始终是不断分化着的社会群体。一所名牌大学可有一百多教授,但只能有一位校长。将专门的人才异变为庸官,是中国的弊端之一。既不但是某些男人的退化,其实也是时代的退化现象。既不但是某些男人的悲哀,其实也是国家的悲哀。
贤明的女人,对于如此这般的丈夫,总是要时时提醒别忘了你原本是怎样的人,别到头来成了“只能”当官的人。使他们于迷津中常有所省悟,在还没到“只能”的地步,回头是岸。
目光短浅的女人,却总是对她们的丈夫大加怂恿,向他们吹送万般皆粪土、唯有当官高的枕边风。所以他们的异变,的的确确也是某些女人们的过错。有时听到这样的夫妻争吵,很是耐人寻味。男人愤愤然说:“我早就要不当,你偏不同意!现在好,让我去干什么?”女人亦愤愤然说:“谁长那前后眼来,想到你会半途而废!”
中国目前仍是一个尚未矫正官本位的国家,她们是时代的产物,她们的懊悔不及的丈夫是她们的副产品。她们和他们的争吵,乐观点儿估计,还要继续一二十年。
不能当官的男人不是绝对没有当官能力的男人。他们是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劳动者中有不少聪明的人,智慧的人,干练的人,他们的能力往往被埋没。中国是一个有十一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不埋没人才是根本不可能。他们当官的能力有时恰恰在刚显示出来的时候,便被周围的人挫顿或彻底扼杀了。其中幸运者,偶被上司赏识,委以微职,便往往誓心以报了。一位小百货公司的头头,未必在能力上远远不及一位大商场的经理。一位商场的经理,未必不能当商业局局长。但能不能当官,是相当复杂的事。诚如老百姓总结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在中国这一现象你不服不行。于是劳动者中那些聪明的人,智慧的人,干练的人,大抵臣服于现实,其能力不是向外伸延,而往往谨慎收缩。以自己的小家庭画一个圆,在极有限的圆周内显示。他们的家庭便是他们的事业,他们的工作只不过是他们的工作。在他们的家里,从各方面可观察到他们的理财能力、治家能力、巧妙改善生活环境的能力和丰富生活内容的能力,以及培养子女所花的精力和心血。他们精打细算,他们一人多能,堪称各类工匠。一言以蔽之,他们是些生活能力极强的男人。而且,他们完善自身的愿望也是动人的。他们其实多才多艺,有能诗会画的,有爱根雕的,有爱收藏的,有爱书法的。与“只能”当官的男人和从“也能”当官的男人中分划出去继而异变的男人相比,他们更是合格的男人。在困难艰险的条件下,有些男人会束手无策,他们不会。在外国,有些中国男人会饿死,他们不会。与有些知识分子对生活的索然心态相比,他们显得分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他们以前曾被很不公正地一概贬之曰“小市民”。其实,为男人,他们具有新的时代性的启示和意义。我若是未婚的女人,我会将自己择夫的视野拓放得更宽广些。我绝不将目光盯在那些“只能”当官的男人身上。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明白是很“懊糟”的事。也绝不将目光聚在从“也能”往“只能”异变的男人们身上。这二者在我看来都是没出息的。我倒宁肯选择劳动者中那些聪明的、智慧的、干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