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那些农村儿女们的日常快乐反而会多一些似的呢?乃因比之于成为大学学子、研究生们的都市青年对不幸见得较多,知得较多,接触得较多。而他们对所谓幸福的企求又是较低的,较实际的。还有一点也至关重要,那就是,他们的人生是有“根据地”的,是有万不得已的退路的,即他们来自于的农村。那里有他们的家园,有亲情和乡情,那里乃是没有什么生存竞争压力的所在。
而前者们却不同,如果是城市青年,则他们没有什么“根据地”,退回到家里就等于是失业青年了。如果是农村青年,则从怀揣录取通知书踏上求学之路那一天起,就等于破釜沉舟地踏上一条不归路了。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以毅忍之心孜孜苦学,正是为的这样一天。如果他们考入的还是北京、上海,那么在他们的思想意识里,不但没有了什么退路,简直还没有什么别路了。那种留在北京、上海的决心,如同从前的节妇烈女,一厢情愿地从一而终,一厢情愿地为自己的“北京之恋”、“上海之恋”而“守节”。这一种决心,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常人看来,在北京,在上海,一个受过大学高等教育的人,终于成为不普通之人的可能性仿佛比别处多不少。即使到底还是没有不普通起来,但成了北京和上海这等大城市里的普通人,似乎那也还是要比别处的普通人不普通。这一种普通而又不普通的感觉追求,往往会成为一种“亚幸福”追求。但这一种决心有时候也是可怕的因为对于人生,还是多几种生存、发展的选择好一些,还是有退路的状态好一些。我这里说的退路,当然不是指农村。大学生、研究生回到或去到农村当农民,是知识化了的人力资源的浪费。但除了北京和上海,中国另有许多城市,尤其南方城市,其发展也是很快速的,对年轻人而言,人生机会也是较多的。
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不幸福的人生感觉人人都会常有,是生存竞争压力对人的心理造成的负面感觉。不同的人面临不同的生存竞争压力。但有时候,也与我们对人生的思想方法有关。如果能提前对人生多几种考虑、打算、选择,也许人生的回旋余地会大一些,压力会小一些,瞻望前途,会相对的乐观一些。那么,不幸福的感觉,自然会相对的少一些……谈到幸福,有些人肯定会和我一样,联想到《安娜·卡列尼娜》开篇的那一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是否也可以这样说呢?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我个人认为,幸福的人一定是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我至今还不曾认识过一个生活在不幸福的家庭里但自感很幸福的人。曾经生活在不幸福的家庭里,但后来另立门户,拥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以后,人生开始幸福了的人是有的。但前提是他或她的小家庭,必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或曰,幸福只不过是一种感觉。此话对矣,但不够全面。确乎,幸福和不幸福一样,主要是一种心理感觉。然而人的心理,通常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感觉,心理感觉更多的情况下是客观外界作用于主观的反映。如果说不幸福之感觉往往是与不直接的客观外界的影响有关系,那么幸福的感觉像不幸的感觉一样,更是与特别直接的客观外界的实际状态有关系。也就是说,幸福像不幸一样,是由某些普世于人心的方面组成的。
我们已经说过,幸福的人,肯定有幸福的家庭。幸福的家庭,理论上肯定是人人健康,家庭关系和睦,夫妻恩爱,手足情深,家风良好,并由而受人尊敬的。一个有着这样的家庭背景的人,他或她还须是起码具有大学文化知识的人。而且他所从事的职业,恰恰是符合他理想的,他很热爱的职业。这一种职业,一般而言,还要有较高的工资和较有社会地位的特征。于是他本人的爱情和婚姻不但是一帆风顺的,还是如愿以偿的。他们的小家庭起码是富裕的,当然应拥有宽敞的住房与一辆准名牌私家车。他们的孩子是漂亮的、聪明的,将来肯定有出息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由是而论,我们不难看出,文化知识程度较高的人,比之于文化知识程度较低的人,对幸福指数的企求也是高的,即使口头上说自己只不过心存某些一般的幸福要求,综合起来,那些一般的幸福要求已是很不一般太不一般了。更有的时候,甚至会将幸福误解为一种人生的完美状态,因而似乎应包含一切人生的美好。而实际情况却是世界上只有极少极少数人的人生是接近完美的幸福的人生。
如果将人的一生比作由一点开始画起的一个圆,那么只有极少极少数人的人生画得接近标准的圆形。有些人的人生仅仅是半圆,或一段弧。大多数人的人生,画成了一个圆,但却是像蚀缺时的月亮似的圆。
我个人认为,能将人生画成一个近似的圆,那委实已经该算是不错的人生了。一个人的人生,只要在以上几条中实现了两条,比如有一个比较和睦的家庭和比较美满的婚姻,他或她就有理由感觉幸福多一些,感觉不幸少一些了。而居然实现了三四条,几乎可以说,他或她真的就是一个幸福之人了。
家庭和睦,手足情深,亲人健康,工作稳定,收入能够满足一般消费,月有节余,哪怕很少……这是一般普通人的幸福观。他们既为普通人,却并不沮丧于普通的人生,反而善于在普通的人生中企求普通的幸福,并珍惜之。
这样的一种人生态度,是否也可以给尚处于人生的一无所有阶段,但希望过上幸福生活的人们一点儿关于幸福的另类参考呢?
温馨
那夜失眠,依床而坐,将台灯罩压得更低,吸一支烟,于万籁俱寂中细细筛我的人生,看有无温馨之蕊风干在我的记忆中。
从小学二三年级起,母亲便为全家的生活去离家很远的工地上班。每天早上天未亮便悄悄地起床走了,往往在将近晚上八点时才回到家里。若冬季,那时天已完全黑了。比我年龄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因天黑而害怕,我便冒着寒冷到小胡同口去迎母亲。从那儿可以望到马路。一眼望过去很远很远,不见车辆,不见行人。终于有一个人影出现,矮小,然而“肥胖”。那是身穿了工地上发的过膝的很厚的棉坎肩所致。像矮小却穿了笨重铠甲的古代兵卒。断定那便是母亲。在幽蓝清冽的路灯光辉下,母亲那么快地走着。她知道小儿女们还饿着,等着她回家胡乱做口吃的呢!
于是我跑着迎上去,边叫:“妈!妈……”如今回想起来,那远远望见的母亲的古怪身影,当时对我即是温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小学四年级暑假中的一天,跟同学们到近郊去玩,采回了一大捆狗尾草。采那么多狗尾草干什么呢?采时是并不想的。反正同学们采,自己也跟着采,还暗暗竞赛似的一定要比别的同学采得多,认为总归是收获。母亲正巧闲着,于是用那一大捆狗尾草为弟弟妹妹们编小动物。转眼编成一只狗,转眼编成一只虎,转眼编成一头牛……她的儿女们属什么,她就先编什么。之后编成了十二生肖。再之后还编了大象、狮子、仙鹤和凤凰……母亲每编成一种,我们便赞叹一阵。于是母亲一向忧愁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微笑……如今回想起来,母亲当时的微笑,对我即是温馨。对年龄更小的弟弟妹妹们也是。那些狗尾草编的小动物,插满了我们破家的各处。到了来年,草籽干硬脱落,才不得不一一丢弃。
我小学五年级时,母亲仍上着班,但那时我已学会了做饭。从前的年代,百姓家的一顿饭极为简单,无非贴饼子和煮粥。晚饭通常只是粥。用高粱米或苞谷渣子煮粥,很费心费时的。怎么也得两个小时后才能煮软。我每坐在炉前,借炉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一边提防着粥别煮糊了一边看小人书。即使厨房很黑了也不开灯,为了省几度电钱……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炉口映出的一小片火光,对我即是温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
由小人书联想到了小人儿书铺。我是那儿的熟客,尤其冬日去。倘积攒了五六分钱,坐在靠近小铁炉的条凳上,从容翻阅,且可闻炉上水壶嗞嗞作响,脸被水气润得舒服极了,鞋子被炉壁烘得暖和极了: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偶一抬头,见破椅上的老大爷低头打盹儿,而外边,雪花在土窗台上积了半尺高……如今想来,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相对是少年的我便是一个温馨的所在。回想之际,觉得更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