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庄的天火是二龙山白水寨土匪龙大榜放的。龙大榜坐上寨主的交椅还不满一年。先年八月,他父亲龙承恩带领白水寨一百多号弟兄去洗劫猫庄,一路浩浩荡荡地进发。这次攻击猫庄,白水寨整整准备了两年时间,厉兵秣马,连刀枪弓箭都是重新定制打造的。不料功亏一篑,刚走进那支溪河中央,就遭到了猫庄人的伏击。老谋深算的猫庄族长赵久明早就在河对岸摆好口袋阵,只等白水寨人往里钻。他们在山头上架了两门土炮,十来杆火铳,埋伏了上百名弓箭手。铁块、铁砂、滚木、石块、箭头像雨点一样往下倾泻,白水寨的兄弟们陷在齐腰深的河水里,进不得,退不出,一身武艺更是施展不开,成了猫庄人的活靶子,被打得抱头鼠窜,在河水里丢了两具尸体,伤者无数,狼狈而归。寨主龙承恩手臂上中一支毒箭,那是一支他爷爷射向猫庄前族长,煨了五步蛇汁、蝎子汁、断魂草汁等十二种剧毒的毒箭。猫庄人又把这支箭还了回来。龙承恩中箭三天后毒性发作,五天后全身溃烂,烂得比麻风病还迅速,手指脚趾一截截掉落,鼻子眼睛耳朵也掉了,一直烂了七七四十九天,烂得全身没有一寸好肉。龙承恩在剧痛的折磨中大喊大叫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到舌头和喉咙烂成一摊黑糊糊流进肚子里才叫不出声来。
父亲的坟堆刚垒好,接任寨主、年仅二十岁的大哥龙泽辉一把扯掉头上的白孝帕,立即召集弟兄们去攻打猫庄。他把苗刀一挥,高声大喊:“自己守孝哪有听仇人哭丧来得痛快!”这一次他们没走那支溪,而是多走了四十里路,绕过鸡公山,从西边的诺里湖奔袭猫庄。诺里湖是个仅有几十口人的彭姓毕兹卡山寨,前几天刚刚遭遇过一次土匪洗劫,头人彭少华在二里外的隘口上派了看守。两个看守一看到大股土匪朝诺里湖而来,赶紧通知寨人纷纷往猫庄躲避。等白水寨土匪们赶到猫庄,赵久明已经得信,不但组织好族人反抗,还把两门土炮也从那支溪河口拉上了寨西的赵家包。
那天龙泽辉带了八十多个剽悍的苗家壮汉,这些汉子人人武艺高强,每个人都可以和汉人的杀手媲美。猫庄临时组织上阵的人,连同老人和半大小孩加起来不足一百,他们虽然有两门土炮,但在地势上并不占优势,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坡地。至于人手,骄傲的苗人“战神”的后代压根儿没把那些小个子的赵氏种族放在眼里。龙泽辉参加了两个月前的那场那支溪河战役,认为父亲之所以命丧毒箭,完全是对方占据了有利的地势,否则,他们连把箭杆射那么远的膂力也没有。这次,他丝毫没有犹豫,挥起苗刀,向他的白水寨汉子们发出冲锋的命令。
龙泽辉自己一马当先,往猫庄人阵地上冲去。猫庄人的土炮也发出了“轰——轰——”两声愤怒的吼声,火铳里的铁块、铁砂唰唰射出。白水寨喽们眼看就要冲上赵家包,这时土炮发出了第三声怒吼,炮弹刚好落在冲在最前面的龙泽辉脚边。一块巴掌大锋利的铧口片打着旋飞来,切冬瓜一样把龙泽辉的头颅从脖子上割了下来,头颅落下地后,他的身子还标直地站立着不倒。
龙泽辉的头颅顺着斜坡往下滚落,越滚越快。土匪们一看寨主的头没了,纷纷转身,追赶寨主的头颅。最后,头颅滚进一蓬茅草丛里,土匪们找了好久,一时竟找不着。赵久明见白水寨土匪们后退,旗帜一挥,猫庄人举着火铳、大刀、梭镖呐喊着冲下山坡,那些拱着屁股翻茅草的土匪们成了猫庄人枪箭的活靶子,一下子被撂倒好几个,剩下的再顾不上寻找寨主的头颅,抬起伤者,纷纷溃退逃命。
猫庄人再次击退白水寨土匪。两个月内击毙了白水寨匪首龙氏父子二人,还让土匪头子龙承恩尝到了他们射向赵氏三代族长的那种喂了五步蛇汁、蝎子汁、断魂草汁毒箭的滋味,报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仇,猫庄人人击掌欢呼,家家炮竹庆贺。赵久明派人找到龙泽辉的头颅,连同他的身子一起抬到寨中央的晒谷坪上,猫庄人纷纷要求拿这颗头颅去祠堂里祭祖,告慰死去的先人。他们说应该把龙泽辉的头颅封存起来,择日举办一次祭祖仪式,在祖先灵前焚烧。赵久仁也说他算了一下,自与白水寨开战以来,猫庄人死在他们刀枪下已经上百人了,五代族长就死了四个。赵久明摇了摇头没有同意,说:“正义之师从不羞辱敌人的尸体。”他顿了顿,又说,“久仁哥,你带十两银子跑一趟白沙镇,把雷老二请来。”
赵久仁惊讶地问:“请雷道士做什么?”赵久明说:“让他连夜把泽辉侄子送回白水寨。”赵久仁不满地看着他,嘟囔着说:“我不去,雷老二难请动。再讲,要送回去也不该我们出钱呀。”族人们大哗,纷纷喊叫起来:“族长,对待这种恩将仇报的土匪,值吗?别忘了当年曾祖爷爷的教训呀!”赵久明说:“当打时要打,打完了他就是猫庄的客人,送他回去也是应该的。都是亲戚嘛,来而不往非礼也。”
大约一百一十年前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猫庄赵家的一个放牛娃在那支溪河滩上发现了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年青人。这个年青人全身布满刀伤箭口,匍匐在河滩的水洼里,气息奄奄。放牛娃跑回猫庄,报告给族长——赵久明的高祖父赵青山。当时酉水南岸两百里外,大清朝廷正在和苗人打仗。战争打了好些年,打得相当惨烈。苗人们推举一个叫石三宝的大将军做皇帝,攻城掠地,一直打到了沅水流域,听说满人朝廷皇帝的驸马爷也被苗人射死在乾城外,朝廷调集七省几十万兵马围剿。这个年青人头缠黑帕,身着盔甲,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苗人战将。当时族人们都反对族长赵青山搭救这个年青人,怕引来朝廷官兵追杀。赵青山的弟弟、巫师赵青林闻讯后打出一个黑卦,也预言此人不祥。赵青山不顾族人们反对,命人把这个年青人抬回猫庄。赵青山说:“所有心不黑肺不烂有肝有胆的人都不会眼看一个人将死而无动于衷。猫庄是仁义之寨,赵家是忠厚之族,佛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会遭上天惩罚呢!”
这个龙姓年青人被抬回猫庄后,在猫庄养了整整半年伤才能下地走动。伤病痊愈后,他出了一趟猫庄,回来后在鸡公山上大哭了三天三夜,然后下山嘶哑着嗓子恳请赵青山收留他做长工,在猫庄做牛做马报答赵氏一族的救命之恩。这时,他才向赵青山公开自己的身份,他叫龙天福,是造反的石三保大将军麾下的一员猛将,号称“战神”,百战百胜,就是他一箭把满人皇帝的驸马射个对穿,钉在一棵大树上。他的大王石三保将军已兵败被捕,惨遭脔割,朝廷还捕杀了十万苗人,他故乡的良田肥土已被族人的血水浸泡得寸草不生。赵青山敬重他是一代英雄,不但收留了他,还把待字闺中的十六岁大女儿水英许配给他,让族人给他建房置地,招他入赘做了上门女婿。
善良的猫庄人没想到此举竟埋下了两个家族世仇的祸根。龙天福和水英成亲后,五年里一口气生了四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儿子,生产的速度快得惊人。猫庄人吃完他们第三胎——一对双胞胎的十朝酒后,才猛然发现,自从猫庄招郎上门后,赵氏种族三年里已经没添一个男丁了。赵家的媳妇虽然还在怀孕生产,生下来的却全是女儿,偶尔有一家两家怀上男胎,不是在肚子里流产就是在月子里夭折,没一个成人。猫庄快要成女儿国了!这一发现令猫庄人震惊不已,纷纷涌进族长赵青山家里,陈述这一诡异现象。
其实,族长赵青山早就发现了这一可怕的危及种族灭绝的事实。他不仅发现猫庄赵氏种族三年没添一个男丁,而且发现祠堂后面石壁上那片荫佑赵氏种族的“风水林”三年里已经枯死了大半。那些生长在绝壁上的杂木林即使遭遇百年大旱也从没枯萎过一片叶子,现在却一株一株地枯死,分明暗示赵氏种族有绝种灭族之虞。
族人们跪在赵青山面前,恳求他:“赶走他们吧,否则,不要五十年,猫庄就全部姓龙了。”
赵青山面带愧色,喃喃而语:“是该礼送他们出寨了。”当夜就着人对龙家下达驱逐令,限其全家在水英满月后三日内出寨。
不料满月第二日那晚,从没离开过父母娇生惯养的水英,畏惧跟随龙天福返乡的漫漫长途,畏惧苗疆的荒蛮,畏惧思念亲人的煎熬,畏惧白手起家的艰辛,半夜里她趁家人都睡着时,一索子悬在屋梁上吊死了。
苗人“战神”龙天福没有向猫庄人祈求,第二天清早按期离开了猫庄。他甚至谢绝了赵青山把他的妻子水英葬在猫庄的提议,背上背着妻子的尸体,两只手臂弯里抱着一对双胞胎,衣角上牵着老大老二,往故乡的方向走去。那是五月一个瓢浇的大雨天,那支溪河水暴涨了三丈,浊浪滔天。人们提醒他走寨子西口出寨,苗人“战神”骄傲地说:“苗家汉子从哪条路上来的就从哪条路返回故乡。”走到那支溪陡峭的河岸时,他对着猫庄方向跪下,给赵青山和送行的赵氏族人们说:“猫庄对我有再造之恩,没有猫庄就没有我的生命和我的家人,我一辈子不会与赵家为敌,但不敢保证我的后代不杀回猫庄,为他们的母亲雪恨。”
说完,带着全家人进了滚滚洪水里。
很快,他们就被浊浪吞没。二十多年后,在洪水里唯一幸存下来的龙家大儿子龙存保长大成人了。他在洪水中抱住一块父亲临时抓住递给他的木块,冲到那支溪下游二十里时,被打捞财物的一个毕兹卡老翁救起。龙存保跟着这个老翁生活了七八年。老翁死后,他又到处打流,练就一身武艺,交了一群狐朋狗友,犯了人命案后干脆跑上二龙山落草为寇,干起打家劫舍的活计。又过了几年,他猛然回忆起自己的身世,晓得了自己是苗人“战神”的后代,于是四处收罗父亲散落在附近山寨的部下及他们的后代,二龙山很快成了一个苗人聚集半民半匪的山寨,取名白水寨,意思是“战神居住的地方”。他们春夏秋三季开荒种地,一到冬天就外出抢劫。
这个吃过百家饭、受过百般难的龙存保建起山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了被猫庄人逼得家破人亡的耻辱,想起母亲上吊的那个夜晚,想起全家人被赶出猫庄的那个大雨如注的日子,想起被洪水吞没的父亲和三个弟弟至今尸骨无存,他把战刀一挥,给喽们说:“白水寨到处都是乱石坷,猫庄水美田肥,我们的目标是把白水寨搬去猫庄,哈哈,也就是让猫庄改名白水寨,成为我们苗人的山寨。”
猫庄和白水寨的世代仇杀在他的战刀轻轻一挥下开启了。龙存保带人来猫庄复仇是六十五年前的春夏之交。那时阳春刚刚上岸,龙存保的想法是杀了赵青山一家,把赵氏种族的人全部赶出猫庄,然后把猫庄改名白水寨。但他的如意算盘只打对了不到一小半。一个月前,巫师赵青林刚刚得到神谕,禅让巫师一职给他的侄子赵昌春。赵昌春继任巫师后打出的第一卦就是猫庄百年不遇的黑卦,卦上显示了十日内猫庄将有刀光血灾。猫庄人作好了保卫山寨的准备,在各个进入猫庄的路口安排了哨位。
龙存保自恃人强马壮,按父亲说的从哪条路出去就从哪条路进来,他选择了从那支溪过河。等他到了河边,发现对岸的猫庄人正严阵以待。那时猫庄还没有火器,武器全是刀弩。白水寨全是“战神”的旧部及其后代,人人骁勇善战,他们很快就突破河对岸的防线,斩杀了猫庄十多人,直捣猫庄寨子里。
眼看猫庄不要半个时辰就要亡寨,老族长赵青山突然扔掉腰刀,喝令停战。
他朗声说:“骑在马上的头人可是我外孙龙存保?”龙存保收起战刀,喝住喽,洋洋得意答道:“我可不是认亲戚喝喜酒来的哟,我的外公大人。”赵青山捋了一把垂至胸前的白胡须,朗声大笑:“晓得我孙儿是讨债来的,猫庄也没给你们备酒。”
龙存保道:“外公不赖账就好,对,外孙今天就是讨索人命债来的。”
赵青山爽快地说:“欠你龙家几条命还你几条命就是了。春儿娘,上来。昌发,你也上来。”
龙存保哈哈大笑:“外公你真是老朽了,你外孙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赵家欠龙家的不是三条而是四条人命。”
赵彭氏大声呵斥龙存保:“你胡说,你娘是我们赵家人。”龙存保不笑了,语气冷冷地问:“那我敢问外婆大人,你是彭家的人还是赵家的人?你要是彭家的人请你退下去。”他用刀指着人群里在往前扑但被赵青林死死护着的刚刚接任的巫师赵昌春,“让他补上来。”
赵彭氏顿时语塞。赵青山平静地说:“再怎么讲你娘半个赵家人还是算得的,对吧?那半条命债你有本事下次再讨吧,你讨得着就还,讨不着就怪自己没本事或者没运气。反正我外孙你不会就来这一次吧?”
龙存保想了想,说:“外公这话孙儿爱听,那就暂且记下吧。下次顺路来取就是了。”
赵青山说:“爽快,有你爹的血性。老朽还有几句话想说说。”龙存保说:“外公,请讲。”赵青山说:“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有恩呢,要不要报?”龙存保警惕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赵青山笑笑:“有仇只是我们两家,当年驱逐你们一家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不关猫庄其他人的事,他们仍然是你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娘、大姨小姨和表兄表妹。”
龙存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提醒我们家在猫庄住了五年吧?我发誓五年内不踏进猫庄半步。”
赵青山哈哈大笑起来:“真是黄口小儿,从你爹被猫庄人救起那天算,他在猫庄住了整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