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璟宁的心陡然一空。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痛苦和悔恨,脸色灰白,眼圈儿也红了,但她依旧坐得挺直端正,目光锁住孟夫人的脸庞:“伯母,我对子昭并无二心。您是否能告诉我退婚的确切理由?”
孟夫人放下茶碗,严肃地道:“两家生意上有些过节,并不足以让婚约解除,婚姻是你们两个的事。宁宁,你说你对子昭并无二心,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感情里最可贵的就是信任和忠贞,这两件事紧密关联,都不应只停留于口头上。我只能说非常遗憾,子昭对你已不再信任,我们一家人对你也不再信任。解除婚约是子昭主动提出的,我和他父亲尊重他的意见。”
“伯母,实在对不起,我不相信。”璟宁说。
孟夫人淡淡地笑了,璟宁从来没有想到一向温柔慈爱的她,也会有这么寒意凛凛的笑容。
孟夫人笑道:“宁宁,你看,你也不信我了。如果没有了信任,大家就更没有相处的必要了,更何况要成为一家人?算了吧孩子。”
璟宁默了默,咬咬牙道:“我请求您劝一劝子昭,请您劝他原谅我。”
孟夫人霎时面色如冰:“你还敢提子昭。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之前又为什么如此轻浮浪荡?你知不知道子昭在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他整个人都疯了!他们坐船从上海回来,进入湖北境内,刚到芦家渡码头,便有人把一封信送上船给了他父亲,里面就有那些照片!”
“照片……”璟宁脑子里轰的一响,顿时脸如死灰。
孟夫人盯着她,脸色也相当不好看,璟宁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两道泪水流下,过了许久,她擦了擦泪,决定豁出去了,将那天的事从头到尾全数说了出来。
整个过程,孟夫人保持着沉默,郁郁地凝视璟宁,彼此立场已泾渭两分。她端详着璟宁的眼睛,这女孩子有闽南人血统,脸部线条分明,皮肤白皙,眼睛深黑,虽以谦卑的姿势坐着,神态竟颇为从容,她说着这些羞耻之事,悲伤的眼底竟然是问心无愧的坦然。这让孟夫人生气到了极点,暗想无论如何你也是铸成了大错,你害我家不光在生意上遭受巨大损失,也害我儿子心碎痛苦颜面尽失,怎能还摆出如此堂堂正正的样子?可见秉性轻浮不知羞耻!
“那你现在是如何打算的?”孟夫人问,她注意到璟宁手掌边缘狰狞的伤疤,微有些讶异。
“我父母想让我嫁到徐家去,但我对子昭一心一意,绝不愿嫁给别人。伯母,只要您和孟伯父应允,再劝一劝子昭,我们两家仍将原先的婚约维持,我一定会做个好妻子和好媳妇,用余生好好报答你们。”
孟夫人叹道:“徐家和你家这个时候为了顾全声名,肯定是不愿意张扬的,若从双方家长的角度考虑,最好的解决办法肯定是要你和徐德英结婚。我们家虽然吃了……”那个“亏”字被她及时收回,续道,“总之现在的情势,要继续之前的婚约是很不现实的。”
璟宁不愿放弃,央求道:“伯母,请帮我劝一下子昭,子昭若是犯了脾气,我会去求他原谅的。”
孟夫人声色俱厉地道:“你出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只是犯犯脾气?天下哪一个男人愿意犯这样的脾气?!”
“请原谅我口无遮拦,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孟夫人正色思忖片刻,说:“思前想后,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我有个主意,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璟宁宛如捞到救命稻草,满含期待地仰望着她。
“我有个朋友,是上海的大律师,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跟徐家结亲,且实在受不了这份冤屈,我可以请他来一趟汉口帮你打官司。如果你家人不愿意,我悄悄给你钱,你也不用跟别人说。这样的案子很难不引起注意,更何况牵涉的是汉口有名望的两个家族,你到时候好好咨询一下我那朋友,看怎么样才能保护好你们的私隐。小心点为好。”
璟宁懵了,一时弄不懂她的意思。
孟夫人表情痛苦,似十分为难:“以你的情况,告徐德英强奸或诱奸应该都可以的吧……他做出这样的事来,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是得还你一个公道。”
璟宁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目时只觉视线模糊,她慢慢站了起来,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孟夫人见她眼中包满了泪水,柔声安慰道:“想开点孩子,没有过不了的坎。”
“谢谢伯母。”璟宁已没了丝毫希望,向孟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我先回去了。”
“宁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要不就听你爹娘的话,嫁给徐德英吧。做父母的,总是为自家孩子好,徐德英家世不错,你也不吃亏。”孟夫人补了一句。
“嗯,您说得对。”璟宁道,转身往外走,竟忘了道别。
孟夫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一直站在一旁的陈伯轻声道:“潘小姐看着也挺可怜的。其实……夫人您大可不必说得这么绝。”
“她可怜,难道我的儿子不可怜?若不是因为这姑娘,孟家何至于到此雪上加霜的境地。我可怜她,谁来可怜我们家?”孟夫人冷冷地说,但眼圈儿却红了。
陈伯无言以接,摇首叹息。
璟宁在院子里停了停脚步,抬首回望二楼东侧子昭的房间,有人立在玻璃窗前,如沉在水里的影子。
她知道他在家。之前在客厅时,她隐约听到木质楼梯上方的脚步声,便猜到他应当听到了她说的话。所以她才全数坦承,只因不愿放弃这个向他坦白的机会,所以她才将羞耻痛悔、将她的悲伤无助全部告诉了他母亲,以及他。这是心甘情愿的卑微,或许仅剩下这一次机会,她必须竭尽全力地恳求。
曾有过渺茫的期待,期待他冲下楼,怒骂她或嘲讽她,但他没有。他只是坚决地用沉默审判她,他的惩罚是不给她丝毫回应。
璟宁伫立良久,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扇窗,仿佛能与子昭对视,将思念与哀伤投递过去,仿佛能寻求到些微的安慰。然而窗帘被拉上了,她的目光终还是被隔绝在外。
有云朵飘来,天光一时变得暗淡,掌心上难看的伤疤,依然留有锥心的痛。好在她再不想弹琴了。
璟宁走出孟宅,不再回头。银川本倚在车边等候,上前迎接,她脸上隐有泪痕,目中无丝毫光亮。银川早料到孟家的情形,对她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原以为这一路必和来时一样,让时间凝固于冰冷的沉默,但当汽车缓缓驶离孟宅,绕过洋房林立的街巷行至江边,璟宁却开口道:“大哥哥平日这么忙,这几天把时间耗在我的事情上,不觉得可惜吗?”
她语带讥讽,银川听了却有隐约的愉快,柔声说:“一点也不可惜。小栗子,先不回家,你陪我吃晚饭吧。”
她听不得这个旧时爱称,转头去看窗外掠过的行人和远处浑浊的江流。
〔四〕
车在江边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经过一排高高的悬铃木,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外停下。进门绕过太湖石平叠的假山石笋,是一个两进的庭院,花厅四面留有廊柱,柱间设有供人休息的鹅颈椅,汉瓶型漏窗上的冰裂纹图案筛出屋内灯火。一位男侍者着白衫黑裤,站在正门前迎接,向银川礼貌问好:“潘先生来了。”又向璟宁行了个礼。
歇山屋顶使厅堂显得十分轩敞,前厅未设隔扇,让室内更无闭塞之感,大堂摆置两张大桌,并未有客人在座,东西两侧各有房间,房间与房间并不相通,在每间屋门前辟有恰好距离的过道。西侧雅间似已被客人包下,时有笑谈声传出,东侧两间屋子倒是空的。
侍者掀帘步入,站到一侧,请银川和璟宁进入屋内,房间很宽敞,正北窗下摆榉木香案,斗彩花瓶插着时花,三面墙上俱挂有书画:红果山水,花鸟雪景,松竹梅兰。璟宁一路看来,虽然心情极差,但也觉得这饭庄清雅有致,与寻常食肆截然不同。
待坐下,银川对璟宁道:“这儿鱼菜做得好,房间也干净,是一个朋友名下的会所,平日里只招待商界人士。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在重新装潢,早就带你来了。”
璟宁托着腮,恹恹地嗯了一声。
侍者很快呈上花生瓜子、蜜饯点心,又端来热茶给二人斟上。银川点了一份瓠子炖骨汤,青笋鳝鱼,几道蒸菜,问鱼鲜有什么,侍者笑道:“进了一条三十斤的江鲤。”
“我们两人可吃不完,光一个鱼头就能做成两大锅菜。这样吧,你让大师傅拣两条才鱼,炒个鱼片,弄个豆腐,再包点饺子来。”
侍者应了,退下。
璟宁漫不经心喝着茶。
银川又将侍者唤进来,点了份清炒南瓜尖。等待上菜的时间里,他抓了一把瓜子,剥好了放进面前的小碟中,也许是想让她忆起过去快乐的时光,他将瓜子仁拼成了一朵小花,微笑道:“还记得吗?每次你不高兴的时候,我要么去给你买甜栗子、卤鸡爪子,要么就给你剥瓜子,用瓜子仁拼成小动物、小花的模样,你一见,眼泪就收住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早过了用吃的就可以哄开心的年纪。”
银川依旧温和浅笑:“那也得吃啊。吃好了,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去爱去恨,有力气去生气去伤心。”
璟宁看着碟子里的小小花朵,眼中有晶莹泪光闪过:“大哥哥,我曾指望过你的,虽然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一直以为你会帮我。”
“对不起。”他的笑容渐渐淡去,“那天虽及时阻止,有一个记者还是拍下了照片,虽然很模糊,但足以能辨清你和那人的样貌。我不想瞒你,留下它原是决定以此和徐家对质,哪怕将来打官司也能做一个凭证。”
“既然照片在你手中,为何又被孟家人看到?”
银川惊愕道:“孟家人看到了?怎么可能!我只是将它交给了父亲……”他突然止口,思忖片刻,然后犹疑地摇首,“不,父亲不可能将照片给孟家,他绝不会甘心在孟家人面前自毁清誉。”
璟宁苦笑:“自毁清誉……没错,我荡检逾闲,足以让他引为奇耻。”
银川沉默须臾,说道:“小栗子,出身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个人命运或多或少会和商场上的事发生联系,这是我们的不幸,你必须认清这个事实。我想告诉你,从小到大,你是我最珍视的人,不论你身上发生什么事,不论别人怎么看你,我对你的心都和以往并无一丝分别。”
璟宁泪水盈眶,但极力克制,咬唇不语。
银川顿了顿,慢慢告诉她孟潘两家在生意上存在的冲突,表面和平下的针锋相对,洋行如何联手对以大钧为代表的中国船业进行价格冲击,大钧如何受到了重创。
“倘若你和孟子昭结了婚,婚后遭遇两家利益上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时的难堪与痛苦,比之现在的伤心应甚于百倍。平心而论,我认为婚约在此时取消并没有什么坏处。更何况……”他顿了顿,还是续道,“更何况孟家也似乎没有理由接受一位婚前失贞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