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从大门口往里走,是一条长长的水泥路,路的一边是没有多少生机的浅草和矮树,另一侧是一湖蜿蜒的水域,水边长满垂柳,但柳枝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绿意,司马君独个儿走着,裹了裹衣服,竖了竖衣领,继续走着,走到一处花墙边,背着风,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继续向前走。他不是个会逛公园的人,不是个会旅游的人,尽管走在瘦西湖,一点也不激动,一方面因为瘦西湖还没到烟花娇媚的时候,整个景区没几个人,另一方面,与心情有关。心情不好的人,就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也不会大声呐喊:“多么雄伟的天安门城楼,多么壮美的天安门广场!”
司马君的心情一点都不好,来扬州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一个人出游。多年来,只要有假期,他就会回到老家,回到父母和妻子住着的四合院,四合院温馨亲切,回到家,心理才能完全放松。曾经有两次机会可以将妻子和孩子接到西安,一家人住在一起,但阴差阳错,妻子还在原来的地方,孩子倒是很争气,考上了城里的一所中学,孩子进了城,接妻子进城的想法就减弱了,到后来简直就没有了。妻子适合在老家住着,不适合在城市居住,司马君早得出了这个结论。妻子一口苞谷茬子腔调,从来不会小声说话,在学校吃住,不会小声说话,就等于自找没趣。久而久之,学校里的教职工都知道司马君的老婆是个标准的农村妇女,没法在学校长住,司马君也不主动接老婆到城里住,所幸的是,西安到老家的公路修得笔直,一两个星期司马君就要回去一次。回家的感觉非常好,还没走到家门口,就有人迎上来打招呼,递上一支烟。开始他不抽烟,拿客气话谢绝人家,有人跟在他后面,笑眯眯地问他城里又有啥新鲜事,他一件一件地说了。父母老婆和孩子知道他周末回来,早早准备了好吃好喝的,一家人围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上两天。孩子进城后,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少了。回家的良好感觉逐渐稀薄,在学校的感觉更不如意。
十多年前,他是这个重点中学重点班的班主任,曾经获得过市教委的多次表彰,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不让他当班主任了,还把他调换到次要班,代次要课。几个比他来得晚的老师当了教务主任,教研室主任什么的,职称工资也往上调,他则多年不变,除非政策性的统一调资,跟着大家一起水涨船高。在学校,他从来不找领导提要求、讲条件。同事见面只是点个头,很少见他单独跟人交谈。随着教龄的逐年增加,他感到自己实际上很苦闷、很失落,至于什么地方失落了,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一次,一个老同学从县城调到西安工作,请大家吃饭,一个同学说:“你们看人家司马君,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英俊。”
王玉梅小声嘀咕:“没变化你以为是好事,男人要那么年轻干什么,男人显年轻说明没有心可操,不操心的男人还算成功男人吗?没权的人炫耀金钱,没钱的人炫耀权利,既没有权利又没有金钱的人才炫耀健康和年轻。”
那个人反驳道:“你怕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噢。”
王玉梅将嘴凑到那个同学耳朵沿上,小声说:“他呀,哼,其实只是个农民,多好的前程让他糟蹋了,只有老农民才那样不思进取,安于现状。”
王玉梅说完,向司马君做个鬼脸,笑了一下。那个男同学脸上却挂不住,他大概第一次听一个女人毫无顾忌地批判一个男人,而且是自己的老同学,他的表情没有王玉梅自然。司马君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王玉梅嘴里没什么好话,尤其对他司马君,他不知道怎样得罪了她。后来他反思,他是个不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王玉梅对他不感兴趣,和他对桌办公的那个女人也不喜欢他。那个女人自然比他资历浅,开始他们还相安无事,后来司马君简直受不了她的窝囊气。矛盾因一个电话引起,有人打电话找司马君,司马君不在,他在隔壁的财务室领工资,女教师接了电话,生硬地大喊一声:“不在!”
然后“咵”地一声挂了电话。这个举动刚好被司马君看见,他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电话再次响起,女教师望一眼他,胆怯地闪了一下眼睛,继续批改试卷。司马君拿起话筒,听见是父亲的声音。父亲说:“君呀,我还以为号码拨错了哩,那个人……你妈说想吃三原蓼花糖,你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
司马君没注意听父亲说什么,注意力全集中到对面女人身上,他燃烧起来,脸部滚烫,拳头握得紧紧的。女人瞟他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批改试卷的红笔一丢,大步向门口走去。司马君放下话筒,叫了一声:“往哪跑!”
随即他看见有人向这边张望,脸上是鲜活的幸灾乐祸。这些脸他太熟悉了,太无能为力了。他停止了追赶女同事的脚步,减退了激情燃烧的热度。他走出办公室,走向操场。操场上人很多,不停地有学生跟他打招呼:“司马老师好,司马老师好。”
他木然地点着头,心里酸楚得厉害。他是老师,是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但还受着一个同样是人民教师的人的欺负,而且还是个女教师,但他只有忍受,他的忍受丝毫没有减轻受侮辱的程度,他成了一个被欺负的常客。没过几天,他办公桌上的玻璃板碎了,碎裂成巨大的菊花瓣儿。他把玻璃碴一片一片放进废纸篓,每放一片,心就颤抖一下,在他将最后一片匕首形状的玻璃投进废纸篓时,右手的虎口被割破了,鲜血一滴滴洒落在地板上,其中一滴刚好滴落在课程表上,又刚好滴落在自己的名字上,他哆嗦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愣怔了一下,随手抓过课程表,往虎口上按了按,继续收拾玻璃碎碴,打扫完毕,才感到疼痛。第二天,他去后勤科领新玻璃板,发放办公用品的是个中年女人,女人连望都不望他一眼,丢一句话:“周三才发办公用品!”
周三他去了,女人看了他一眼,又丢给他一句话:“今天没货!”
下一个周三他又去了,女人看了他两眼,说:“不早来,刚发完!”
司马君气得身子发抖,还是忍住了。走到操场边上,迎面碰见校长。校长原来在教育局工作,半年前下派到学校当校长,司马君从来没跟校长说过话,有时看见校长迎面走来,他就走慢点,或走到一边去,他不愿意跟领导打招呼。今天他忽然想跟人说话,跟校长说说话。校长还没走到跟前,他就停住脚步,远远地望着他的眼镜框。校长走到他跟前,主动问一声:“你代哪个班的课?”
司马君看着校长深度近视的眼镜,答非所问地说:“哦,我是司马君,想给你说点事。”
校长伸出手,热情急剧地挂上脸颊,抓住司马君的胳膊,使劲摇晃道:“你就是司马君啊,以前我们还一起领过奖牌哩,只知道你在咱们学校,一直对不上号。”
司马君立即忘了要向校长说什么,匆忙握了手,走自己的路。再后来,他的办公桌抽屉里莫名其妙地进了许多水,信件和笔记本湿了个精透。他望着堆满课本和作业本的对面桌子,想发作,想一想,又恢复了平静。女人家,有啥好计较的,女人家有时候是老师,有时候连学生都不如。拿教书育人、教师行为规范要求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他把希望寄托在校长身上,但再次见到校长的时候,校长像从来没跟他热情握过手一样,从来没跟他一起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共同领取过荣誉一样。校长不大理会他,他也不大理会校长。他记得一个人说过,人不求人一般高。他的状态就是不求人的状态,不发玻璃板,不要总可以吧,不调换办公室,忍耐总可以吧。
春节前,父亲忽然去世了,父亲去世以后,他才感到父亲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和重量。无与伦比——真的是无与伦比,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父亲相提并论,父亲是他的全部。父亲活着的时候,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父亲离开以后,司马君才明白,这么多年与家庭的关系,实际上就是和父亲的关系。没有父亲的家,算不上完整的家。春节,他第一次没有回家,第一次在外独自远游。到了火车站,随便买了张车票,火车到扬州就不走了。扬州是终点站,走出候车室,看了看手里的车票,才记住了火车的车次。
到扬州没几个小时就进了瘦西湖公园,瘦西湖冷清极了,他独自走着。拐了一个弯,走到一座白石头的拱桥边,石桥像是汉白玉,又像大理石,桥不高,也不宽大,桥下流水潺潺,水中游动着红尾巴的金鱼。桥边的迎春花正含苞欲放,金色的花蕾尖上星星点点闪烁着艳丽的红光。司马君走到迎春枝条跟前,伸手摸了一下高扬的枝条,迎春花马上就要开放了,春天快要来了。蓦然回首,一块石碑映入眼帘,石碑上刻着几个字:二十四桥。
他向四周望去,没有看见其它桥,没有和这座桥相同的桥,既然是二十四桥,应该有二十四座呀,怎么就这一座呢?
顺着水泥路继续向前,依然看不到游人,偶尔有几艘小船,也只停泊在岸边,没有绿草青青,没有泛金波的湖水,他把烟蒂投进垃圾箱,抬头看看天空,天空碧蓝如洗,空气却很冷。几只鸟飞过头顶,向一座高高的白塔飞去。他停了停脚步,看看四周,依然没有看见其它的桥。轻轻的,他走了,走向那座高高的白塔。
吴紫藤正扬起脖子绕着白塔走动。司马君在静悄悄的瘦西湖看着静悄悄的白塔,继而看见静悄悄的吴紫藤时,莫名地冲动了一下。这一冲动,大概就是半年后在西安再次见到吴紫藤便一眼认出了她,也是司马君请她吃解放路饺子的最初缘由。吴紫藤绕着白塔走了一会,向一座暗红色的木式建筑走去,司马君知道,那间房子里有许多开得正艳的花朵,山楂花,大丽花,水仙花,杜鹃花,花朵把房间快要撑破了,江南的花真多呀,暖房里的花真漂亮呀。后来,司马君也走进那间花房的时候,深深地感叹道。
司马君记住了第一次见到吴紫藤的样子,吴紫藤则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