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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辞去教职,淡出名存实亡的婚姻,变卖新店公寓,远离混出名号的戏剧圈,和众位猪哥软性绝交(别找我喝酒、别找我打牌),带着小发财便足以打发的细软家当,穿过幽冥的辛亥隧道,来至这鸟不拉屎以乱葬岗为幕的卧龙街,成为私家侦探。
挂上招牌,印了名片,中文那面烫着楷体“私家侦探吴诚”,另面印着“Private Eye-Chen Wu”,愈看愈发得意,反复赏玩。搞了两盒,没数日便将告罄,倒不是多人需索或在红灯下四处滥发给开车族,而是等候生意上门的空当模仿赌徒把两叠名片当成扑克洗牌,或以食指中指并夹作暗器练习,不过耗损率最高的是剔牙。
从奇想偶发到越狱般暗中酝酿一直到果敢实践历时半年,俟时机成熟才正告亲友。反对声浪一如预期倾巢而来,好似捣了蜂窝,任我掩体挥手力挡,下场仍是满头包。活该当灾,千夫所指我早习以为常。明月高照,一干猥琐小人刀剑在握隐身草丛,独我一袭雪白劲装疾风兀立旷野,时辰一到万箭穿心,倒卧血泊中的我手里没有兵器,只有一支手电筒。言重了,戏剧出身的我老爱在脑海里拍电影,胡乱编构凄绝泣血画面,场景永远在旷野,故事永远是关于一名小丑的英雄情结。
这回可是来真的,决心忠于小丑本色。罅隙处处之沧海孤舟,渗入的水像是比掬出的多,人生不过尔尔。叱嗟风云,抑或退隐于市?宁可选择后者,不再夹窒其间以致胸怀瘀血,亦不再左右巴望落得两手空空,且大退大进,挥别婆婆妈妈,挣脱世俗枷锁,切断江湖联线,一个人过自己的活,何其快哉!
笑傲遗世,我疯了吗?
年近八旬的母亲最后得知,反应最烈。不准辞职、不准提早退休、不准孟浪行事!当我嗫嗫吐露一一做了以上,声嘶力竭换成捶胸顿足——母亲洒狗血功夫一流,我的戏剧天分早于娘胎便师承自她——但见她淌泪夹涕扬言要押我回学校,到校长办公室请托伊收回成命,甚且跪求亦在所不惜!
未赴了,我说,系主任、院长、校长各个双手微颤,捧着我递上的辞呈,宛如天上掉下的礼物,一日内连过三级依极速件处理,执教十数载未尝见识官僚体系这般神奇效率。他们敷衍慰留却掩不住感激振奋,只差没点鞭炮放烟火击鼓列队把我欢送出校。以上当然胡扯,我人缘不佳,可还不至恶劣到前脚踏出后边就有人开香槟的田地。三位长官如何看待本人无预警出走我不得而知,一派瞎掰只为让老人家死心。
母亲顿时哑口,萎荏弓凹的身躯摇摇欲坠,手倚门廓,一会儿盯着她赞叹多年的意大利进口瓷砖,一会儿仰望客厅墙上老爸的画像,瞬间更形苍老,正欲发作,我撂下一句仍会按月寄生活费便一溜烟走人。
不孝子我真是,且不单此回,前科累累犯例一堆,所幸她老人家坚毅如山,若无超人意志怎能独立扶家一手撑起屋顶,安然度过风浪无数?何能招架不肖儿如我三不五时撒野耍赖竟不吐血倒地?虽已心口不同步、说话些许结巴断续,母亲仍思想澄明,声音洪亮如沿街放送的广播,动怒时口头禅更熟极而流丝毫不断续结巴。母亲口头禅多不胜数,乃一生育儿实战的智慧结晶。“死孩子贼”“饲儿枉然”“气死真的”“气到血冒涌而出”……假以时日我该自费为她出版嘉言录,以报养育之恩。
走出家门,转进三民路,“死孩子贼”依稀可闻,心底一阵温暖。
适才拎来孝敬老人家的一品香鲜虾馄饨恐怕已被丢弃垃圾桶,接下来我猜母亲会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小妹,她呢,想也知道会佯装不知情,好似晴天霹雳:“阿诚,他疯了吗!”
年幼我四岁的小妹从未唤过我“哥”或“阿兄”,不仅因年龄近、孩提时作伙嬉戏感情深,且因我没大哥样,基因少了“为兄”的阵头。自从各自成家,兄妹俩便聚少离多,加之我不兴串门聚餐去电问安,近来更为疏分,除了节日拜拜于母亲住处不得不外,鲜有见面机会和必要。亲情纸薄,倒非有何难以冰释的嫌隙,横竖事情演变至此,无需欷歔,台湾很多家庭据说都沦落至此。
我以手机“知会”小妹,刻意不用市话联络,以免过去的事扯不完。找个不顶安静但不致喧嘈的街角,挑了深夜时刻,若无其事地丢下炸弹:“辞职了。”彼端传来久久的沉默,只得耐心等候,给点时间让她消化突如其来的冲击。“妈怎么办?”语气极其冰冷。小妹一向坦直,对于我花招频出早有防御机制,完全省略“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之类制式反应。哀莫大于心死,这点可能性最大,她早不在乎任何关乎我的狗屁倒灶。
“我还是会按月给她一万。”
“那不是我的意思。”话语方落,电话便挂了。
家人好办,自大学便混在一块的麻友们可没那么容易搞定。半年前我便点滴吐露退隐口风,他们起先不以为意,只当间歇性牢骚听听,尔后发觉事态严重便不断找机会与我喝酒,不断以劝说为由找喝酒机会。有阵子一干人车轮战术,啤酒屋油腻矮凳上从未缺席的却是我。平时聚会我甘居配角,不跟风、不带头是我奉行不悖的作风,可这会儿却难得当上了主角。几只嘴混声合唱一曲劝世老歌,啤酒下肚专属欲求不满已婚男人的台湾蓝调。
——中年危机嘛忍着点儿掐紧老二晃眼儿就过了。
——创作瓶颈吗?切忌将写作和人生混成一谈。
——找管马子贴身肉搏一番,不,找个女学生谈恋爱待东窗事发被解聘还不迟。
最扯的应是,倦勤是吧?不想教就随便教还不简单。天地良心,我一向随便教。
事情没那么简单。
总是当他们搭腔抢词忘情提点——为时仅限于刚坐下咕噜喝下的两瓶,一旦酒过三巡脸颊泛猪肝色后便把邀约的主题,我,给忘了——总在他们热切分享危机处理心得时想到一句老话:友人的灾难带给我们的黑色慰藉往往甚于敌人毁灭的讯息。荣幸之至,个人生涯的巨大丕变竟为与我同等身心俱疲的哥儿们心灵注入一股宛如再造重生的能量,纵然仅仅维持一个烟臭酒臭浓浊如痰的夜晚。
偏执如我原本无意听劝,管他朋友、亲人、同事。自从妻依亲到加拿大流连不返,我前一刻万念俱灰下一秒舒爽畅快,心绪两极晃荡如钟摆,从忧忧戚愀到英气勃发,从穷途末路到海阔天空,从“一切完了”到“大干一场”,直到发条松脱,钟摆凝止于中界。犹如平生第一次学会深呼吸,吸—入—呼—出,徐徐吐纳间我找到安静,以安静思索下一步。尔后,心底日渐埋下幽微坦荡根深入魂的退隐之念,先如滴水般涓涓渗泌,继而一泻如注势不可挡,向亲友宣告“辞了”!可绝无兜揽可兹转念的人生哲理的渴望。
但想向他们告别,道一声珍重。
但望另筑一段未知人生,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骰子掷出,十八(满点数)啦!BG(最小点数)啊!不上天堂且下地狱。
2
我寄居于白昼和黑夜无甚两样的水泥洞穴,虽脚踏实地,却不见天日。
卧龙街一九七巷是条死巷,宛如由盲肠内壁延伸而出的一道阑尾。里面住了五十几户人家。地狭人不亲,很少看到邻居之间互动。这条死巷白天时已够沉寂昏昧,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小片上空,到了夜晚因没街灯更是黑压压,若非自住屋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可真要伸手不见五指了。之所以落脚于此除了租金便宜外,且因为它够隐秘。为了挂牌做生意,我特意选择自有门户的一楼。房东为了防贼,用雨棚与铁栅把前院遮得密不透光。看屋时问房东可否拆掉雨棚,他不假辞色地告诉我,拆掉你就不用租了。
屌毙的招牌挂在一栋中古四楼公寓底层的大门边石柱上,长方形木板镂刻质感的“私家侦探”。
小小招牌引来坊间动静不小、不怎么掩饰的窃窃私语,显然久废的“守望相助”因怪咖入侵而再度开张,不时可见午睡方醒的公嬷叔婶、骑着机车的少年郎、足蹬叩叩作响露趾矮人鞋的美眉、早熟讨打的孩童,几乎所有周遭邻居排好班表似的轮流徘徊于招牌近处交头接耳,即便我出入大门,也未曾基于礼貌暂且移开视线。
某日,条子(警察)终于找上门来。身为私家侦探,自当料到。
“这是什么?”管区仔指着木板。
“招牌。”我递上名片,未及抹去沾在角尖的肉渣。
“有这种职业吗?”
“没有,我是台湾唯一,算是台湾首席私家侦探。”
笑话没引起任何反应。只要一个,谁能找出一个值勤时带着幽默感的警察,我自愿坐牢十天。
“有执照吗?”
“没有。我到征信公会申请,对方说要入会申请书、会员代表身份证复印件、公司执照复印件,还有营利事业登记证复印件。我不想入会,不想开公司,所以没资格申请。”
“怎么可以?”
挺着啤酒肚的条子两只拇指勾在肚脐下挂着手枪的皮带上,自以为是小号的约翰·韦恩。
“有犯法吗?”
“这是做啥?”
“救人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