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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帅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刚才掏牛鲜花的那只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握着。石虎子眼睛尖,质问他手里攥着什么?帅子说,没什么。石虎子命令将手松开,帅子攥紧了拳头,就是不肯松手。

“你要是不松手,本连长可就要不客气了。说,是牛队长的发卡还是头发?”石虎子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帅子紧攥的那只手。帅子毫不相让,两人较起劲来。你揪我拽,地上又滑,很快摔倒滚在了一起。无论石虎子怎么掰帅子那只紧攥的拳头,帅子就是不松手。

“都给我住手!”牛鲜花叫道,“咱们开会解决问题!”

晚饭后,帅子低着头郁闷地出了知青点。远处,大队部橘红色的灯光亮了起来。这时村子里广播喇叭响了,是牛鲜花满怀激情地在给大家读《人民日报》社论,帅子想了想去找她。

等牛鲜花读完社论,发表完感想,出了大队广播室,见帅子在等她。“什么事?”牛鲜花还没有从刚才读社论的铿锵情绪中走出来,义正辞严地问道。

“我是来向你做检查的。”说着帅子打开了手里拿的检查稿,低着头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猪本无罪,但我却对它下了毒手,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为严重的是,今天我又犯了错误,伸出罪恶的手,去抚摸牛队长的头,这是可耻的流氓行为,玷污了牛队长的神圣形象……”

牛鲜花生气地摆了摆手说,闭嘴吧,她没有那么神圣,这检查稿通不过,回去吧!帅子不解地问怎么了?牛鲜花不耐烦地说,少装蒜,这检查稿里有问题!帅子不服气地问,又有问题了?牛鲜花掷地有声地说,当然有问题,有很严重的问题!

帅子一下子火了,质问她没完没了是不是?牛鲜花昂起了头,质问他是在跟谁说话?

“我跟你差不多就行了,折腾人没有这么折腾的。不就是一半猪肝吗?不就是我摸了一下头吗?”帅子话软了。他软,牛鲜花没软,猛地一拍桌子:“怎么?这还不是问题?差不多就行了?我告诉你,没那么简单,你说对了,你要是不作深刻的检查,就是没完没了!”

“牛队长,你不就是拿回城压我吗?你不放绿灯,我这辈子就回不去了,是不是?好哇,我还不回去了呢,我这辈子就待在这里了,给这里留人种!我天天看你,我在这儿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破罐子破摔咣当响!”说着帅子突然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子,哗啦一声撕开衣服,把剪子对着胸膛,“我的检查你就是不通过,你不是要猪肝吗?好哇,我告诉你,猪肝我没有,我把我的肝取给你得了,总比猪肝值钱吧?”

牛鲜花笑了,说道:“有意思吗?你这样做不后悔吗?再说那不是肝,那是胃口。”帅子恼怒地说:“我把胃也给你!”

牛鲜花板起了脸,又一拍桌子:“你给我少来这一套!我什么都吃,就不吃这一套,你少给我耍流氓!没想到一个会跳芭蕾看外国小说的人,也会撒泼耍无赖,你和村里的懒汉二流子有什么两样?”

“都是叫你逼的,狗急了也会跳墙,秀才急了也会咬人。我们这帮知青的命运在你们这帮没知识的人手里捏着玩,过瘾吧?解气吧?”

“不要再说了,再说,你真的一辈子回不了城了!”

帅子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的眼里流露出了惊恐。牛鲜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牛……牛队长……我……我这是……”

牛鲜花柔声说:“帅子,你很危险,真的很危险。”

“牛队长,我又错了……”

“好了,咱们说说你这个检查吧,这不是你写的,是那个叫刘青的写的吧?你一张嘴,我就闻出味儿来了,一股脂粉气,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帅子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牛鲜花没有回答帅子的提问,反问道:“你告诉我,你抓我的头发干什么?”帅子低下头没有出声。牛鲜花说:“据我调查,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毛病。”

“牛队长,我回去自己写检查。我谢谢你,猪肝的事儿你没有当众出我的丑,让我自悟自省,你对我手下留情了,我不会忘记的……”

“别跟我来这套,我不吃,咱俩之间没有留不留情的。我认为你还是有一定觉悟的,是主动向我承认了偷猪肝的事,这很好!”

“牛队长……”

牛鲜花朝他挥了挥手:“走吧,以后不要再让刘青替你写检查了,好事也会让她办坏的!”

帅子回去把牛鲜花识破检查的事儿跟刘青一说,刘青和他一样惊讶:“这个女人眼神真够毒的,她怎么知道是我替你写的?”

“我也不知道。不过今天的问题严重了,我当着她的面说了不少反动话,她要是哪天不高兴了,嘴唇这么一动,我这小命就交代了。”

“这可要命了,没有别的出路,咱的小命攥在她的手里,怎么也得搞好关系,送点儿礼吧。”

“她能收吗?”

“大队干部哪个没收过知青的礼?关键看你送什么。不过牛队长这个礼是很难送,一般的东西她不会喜欢。”

“那送点儿什么好?”帅子没有主意了。

刘青琢磨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看着帅子。帅子让她看得不舒服,问怎么了,怎么拿这样的眼神看他?刘青说:“帅子,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了,你小子将来要是变了心,真对不起我……行了,不说了,这个血由我出吧!”

第二天一早儿,牛鲜花兴冲冲地抱着一个包裹朝大队部走去。她刚进院里,就被几个眼尖的女人发现了,看样子包裹里肯定有好东西,大家围上来让牛鲜花打开包裹给她们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没什么,我二叔从北京给我捎来一条纱巾。”

女人们围着牛鲜花,非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纱巾。牛鲜花无奈,只得打开包裹。众人眼前一亮,里面是一条当时很少能见到的鲜红鲜红的红纱巾。大家争相传看着,赞叹着,有的还想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试试。

牛鲜花着急了:“小心点儿,别给我弄坏了,我还没戴过呢……”她好不容易要过红纱巾,一个人躲进大队部里,站在镜子前左试右看,爱不释手。

石虎子手里提着支半自动步枪从后面跟了进来,很正式地说:“牛队长,公社通知你去开路线教育会。”

牛鲜花正在试戴红纱巾,头也不回地答应着:“知道了。”

石虎子又说:“公社让你顺便把帅子带过去。”“知道了。”牛鲜花随口答着,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对,猛地回过头提高了嗓门问道,“你说什么?”

石虎子重复了一遍。牛鲜花问这又是为啥?石虎子说有人揭发帅子刚从人保组回来,又犯事了,偷猪肝。公社人保组非常愤怒,让把他带过去,估计又要押一阵子。

牛鲜花问是谁捅上去的?石虎子从她语气里闻到了火药味儿,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喃喃地说,是知青点的人汇报给他,他汇报给公社人保组的。牛鲜花质问这个人是谁?石虎子说,他不能讲。牛鲜花沉思着没有吭声。

石虎子把手里的半自动步枪递了过去说:“给,把枪带上吧!我刚擦好的。”牛鲜花摇头说:“不用!”石虎子又把枪向前递了递说:“你还是带上吧,老爷岭一带最近又有狼伤人了,拿枪防防身。再说了,这个帅子是个流氓,你小心着他点儿,这小子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你和他坐在车上,一定要保持两枪杆儿的距离。”

牛鲜花沉思了一会儿,她找到帅子,说要带他去公社人保组报到。帅子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会发生这种事情,没有火也没有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跟牛鲜花走了。这多少令她有些意外。

刘青一直把帅子送到村口,又叮嘱了几句,不放心地目送他远去。

从月亮湾到公社要翻越一座叫老爷岭的延绵大山,那儿山高林密加之大雪封山,少有人迹。帅子赶着马车慢慢地在山道上爬行。

坐在车尾的牛鲜花,把枪横在了腿上,忍不住从兜里掏出那条红纱巾,拿在手上反复端详了一会儿后,把纱巾围在脖子上,打了个结。低头端量端量,感到不满意,解开又打,打了又解。

“牛队长,你这个纱巾系法不对。”帅子回过头来说,敢情他一直在偷偷观察她。“应该打活结,一边短一边长,三七比例,要让长的那一边垂到第三个扣子,这样风一吹,它就能飘起来。纱巾不飘起来,就没有意思了,就没有灵性了,这是纱巾,不是毛巾。”

牛鲜花继续按自己的想法系着纱巾,没有理会帅子的指点。帅子跳上了马车,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扯下牛鲜花的纱巾,三下两下给她系好了纱巾扣,往她手里一塞,然后继续赶他的马车。

牛鲜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纱巾,又抬头望了望帅子的背影,气恼地问他:“你怎么回事?怎么对我这么蛮横?”帅子像是没听见似的。

“我说的话你听没听见?”

“牛队长,你天生是一个衣裳架子,脖子长得又细又长,系着纱巾真好看。你看,四周一片雪白,只有你胸前一点红,像一簇火焰,像一个跳动的生命,有了这一点红,雪野变得生动起来,变得……”

牛鲜花反感地问他:“你还有什么词儿要往外吐?”

帅子张了张嘴不说话了。

牛鲜花板着脸教训起帅子来:“我告诉你,这次公社人保组叫你继续交代问题,你一定要端正态度,深刻地触及灵魂。你要有思想准备,少则半个月,多则两三个月,我真想像不出你为什么刚放回来,掉腚的工夫又犯了个大错误,哎呀……”牛鲜花突然惊叫起来。

帅子回头一看,呼的一股穿山风吹来,把牛鲜花手里的纱巾吹走了。她跳下车,追逐着纱巾。帅子一见也跟着跳下车,去追撵纱巾。

两人追着追着牛鲜花突然回过头来,对帅子大声喊道:“你给我站住!回车上去!”

帅子听话地站住了。牛鲜花一个人去追纱巾,轻飘飘的纱巾随着风越飘越远,眼瞅着追不上了。牛鲜花站住了,望着飘远的红纱巾,心疼地流了滴眼泪。她怕帅子发现,赶紧擦去。

牛鲜花蔫头耷脑地上了马车,帅子看着她可怜想安慰安慰她:“牛队长……”话没说完整,牛鲜花就责怪地叫了一嗓子:“都怪你!”帅子内疚地说:“牛队长,我去追吧。”牛鲜花态度坚决地一挥手说:“不追了!赶路!”帅子站住没动。牛鲜花催促道:“走啊!”

帅子突然捂住肚子:“牛队长,我想方便一下。”

“大便,小便?”

“我肚子不好……”

“快去快回!”

帅子答应了一声,朝树林里跑去。他刚跑出了几步,牛鲜花就在他身后喊了一嗓子:“你给我站住!”这是在警告。帅子听话地站住了。

“我告诉你,你不要给我耍滑头,更不要做糊涂事,老爷岭有野兽,这地方很容易迷路!”

“我知道。”

牛鲜花把半自动步枪一端,“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威胁说:“你要是敢跑,我一枪就撂倒你!我在县武装部当副部长的时候,枪法百发百中!”

帅子听话似的点了点头,捂着肚子朝林子深处跑去。他看树挡着牛鲜花看不到他,没命地朝远处跑去。

牛鲜花端着枪在林子外等了好半天,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喊了一嗓子:“帅红兵,完没完?回话!”林子里没有回应。她又喊了几嗓子,林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牛鲜花端着枪,走进了林子里,她到处找,哪儿有帅子的人影?

牛鲜花急了,她手像喇叭筒一样,半握在嘴边,放开了嗓门大声喊着:“帅红兵,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听好了,你不要糊涂,你没有什么大问题,到公社受受教育,把问题交代清楚就没事了。可是如果你要跑,问题就严重了,就把你的一生给毁了。你这个糊涂蛋,你想没想到,你这样做这辈子还能回城吗?你想没想到,你父母天天盼着你回去,你一走了之,想没想到你的父母晚年怎么办?帅红兵,你现在出来还没事,你要是不出来,我也管不了你了,帮不了你了……”

牛鲜花喊了半天,听到的全是大山对她喊话的回音,她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带着哭腔央求道:“帅红兵,你给我回话,给我回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没有回话。天黑下来了,牛鲜花还在原地等帅子回来。为了驱寒,也为了给帅子指引她所在的位置,牛鲜花点起了篝火。

牛鲜花正百无聊赖,远处传来了人走过来的“吱吱呀呀”的踩雪声。她赶紧抄起了枪,躲到了树后。时间不长,帅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牛鲜花端着枪大喝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她从树后面蹿了出来。这一嗓子把帅子吓了一大跳,他听话地站住了,把两手举了起来。

牛鲜花平端着枪,警惕地慢慢走了过去。她突然愣住了,只见火光中帅子高高举起的手里,擎着那条火红的纱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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