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巴黎
抵达巴黎的当天,主人引我们登上蒙巴拉斯最高的摩天大厦,俯瞰巴黎全景。此楼约七十层,在法国算是第一高楼。
脚下的巴黎,灰蒙蒙一片,多少显得有些老旧和拥挤。若除去卫星城,真正的巴黎并不算大,至多相当于北京二环线以内的老城区,汽车用二十来分钟可以穿城而过。绝大多数楼房高约四五层,保留着十八、十九世纪的建筑风格,窄门窄窗,厚壁厚墙。砖铺的小街,圆拱顶的门窗,带黑铁雕栏的小阳台,都使人想起高老头之类人物的活动背景,也疑心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不知什么时候会从某个教堂里冲将过来。
巴黎之小,还体现在此地人爱用小桌、小椅、小楼道、小房间、小电梯等等。餐桌小若棋盘,咖啡杯小若酒盅,而我所住那个旅馆的电梯间,如容两人就有四壁的紧紧压迫,最后必定模压出我们对巴黎电梯古典美的深深恐惧。但法国主人洋洋得意地问我们对旅馆感觉如何:“这可是巴黎的老旅馆之一,我们精心为你们选定的!”
法国人有灿烂的昨天可以骄傲,常常看不起大模大样的美国建筑。蒙巴拉斯摩天大厦全是黑色玻璃墙面,颇具现代风采和美国味,但很多法国人一直对其十分愤怒,认为这个怪物破坏市容,非炸掉不可,誓欲除之而后快。
埃菲尔铁塔也有类似的故事。当初铁塔是为一个博览会而临时搭建起来的,待博览会结束,本该撤除。但有人觉得这傻大黑粗的铁塔也别有风味,留下来作巴黎景观之一如何?这个建议立刻引起舆论大哗,很多市民投书报纸,认为巴黎乃著名高雅文化之都会,正人君子岂能与此等丑物共处共存?如若铁塔不除,他们就永远迁出巴黎移居别处,决不苟且偷生!这场争吵热热闹闹好些年,吵累了也就算了,铁塔总算还是保留下来,赚了不少游客的钱。
如今,巴黎市政府还规定,以后的现代摩天大厦均只能建在郊区指定的地域,不得随便挤人老城区。他们没法把可口可乐、摇滚乐和牛仔裤等等“文化入侵”挡在城外,至少还能守住建筑,以维护法兰西传统的尊严。
巴黎人愿意生活在一个旧梦里,并不断清洗和修补这个旧梦。生活在旧梦中的人通常是老人,他们怀旧;通常是女人,她们喜欢幻梦。巴黎是适于老人和女人待的城市。这是我最初的印象。
大排档
在法国最痛苦不堪的事,就是与有些洋人共进晚餐。以我口味之褊狭和顽固,我实在尝不出那些生白菜和生鱼片有多好,怎值得在餐馆里从晚上八点坐到深夜一点?有时身旁被主人安插着既不懂中文也不能说英语的粮食商或中学教师,大家吃一吃又等一等,等一等又吃一吃,努力奉献出微笑、手势和礼貌的点头,实在太累。到后来,我总是上身尽量后倾,让左右两边的洋人能越过我大说法语,算是与人方便。
巴黎人又特别喜聚和惜别。尤其是在晚上,尤其是出席家宴,法国客人起身告别,中国人千万不要傻乎乎地以为人家就会走——离出门时间还早着呢。即使已筋疲力尽哈欠滚滚,主客双方还得忍着,还得继续说呵说,包括站在门口说上好一阵。在很多巴黎人看来,没有这种马拉松式的一别再别,友情就得不到文明的证明。
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宣布:从明天起我一定要独自吃晚饭。
大多法国人天性闲散,不把时间太当钱,尤其是晚上泡餐馆,吃当然在其次,主要是如北京人那般神“侃”。按他们餐馆的规矩,坐客比站客要多付钱,坐在外面要比坐在里面多付钱。坐在外面就像坐在海南的大排档了。一到下班时分,巴黎街头的大排档总是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巴黎的天气一日三变多阴多雨,人们难得在太阳光下坐一坐,这大概是大排档盛行的根据之一吧?不过没有太阳的时候,人们也喜欢一排排坐着看街,那大概就别有原因了。我曾怀疑那里的离婚率太髙,旷男怨女鳏夫寡妇无处消闲,便来饱览街头风景,也算热闹一番以解心中的清寂?或者是闲适之姿已成了法国时尚,已成法国人某种精神图腾仪式,不这样就不能证明自己身上的贵族遗风以及高雅趣味?
鲁迅先生说小说产生于闲逸,闲逸才会传说故事。也许法国几个世纪的文学繁荣,倒得益于这种大排档。试想每天有数以万计的“侃”爷来侃上半夜,能不“侃”出些巴尔扎克和萨特来?据说很多法国青年不愿意当老板,情愿进入工薪族,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让自己太忙碌太有铜臭味,一定得腾出更多时间来容纳休闲和艺术。这与美国或德国的主导信念真是大异其趣。很多法国女人更蔑视功利和贪欲,女子忧道不忧贫,天生丽质命系文艺,以天下文艺为己任,以至研究和翻译外国文学的专家绝大多数为女性,开一个文学会,常常就像是开妇联会。有留学生告诉我:一些研究文学的女子吃少睡少,也没什么正式职业,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活的。我也见到一位攻汉学的女大学生,发现她装了一肚子关于吕洞宾的真真假假传说并自鸣得意。却不知这吕洞宾将来能否换来饭钱——据说她给人家看护小孩的临时职业就快没有了。
闲逸之风自然无助于工商,这与中国的情况相仿。法国人约会,迟到十分钟乃至半小时的现象十分常见。以此悠悠斗美国或德国人之碌碌,自然经济上要矮去一截。我到《世界报》印刷厂去参观,车间设备多数陈旧,油墨纸张的世界里居然还有好些人随意抽烟,委实把我吓了一跳。经理也没把这当回事,跟着员工们三两相聚,胡吹海侃,大概同样把车间视为大排档了——这样的企业,拿到中国来也是该整顿和改革的吧?
大排档是巴黎生活的一部分,是废话生产之地也是妙语生产之地,甚至是很多孤独法国人的精神家园。
艺术压迫
假如说七十年代的北京像个大政府,八十年代的香港像个大百货公司,那么巴黎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个大博物馆。数以万计的人杰才俊进入这个世界艺术之都,成天胡思乱想争奇斗艳不让巴黎安宁。数以千计的博物馆和画廊也藏龙卧虎,足令外来游客看累、看蠢以及看疯——据说有位诗人就是在凡·高自画像面前发作神经病的。
从名扬四海的卢浮宫、凡尔赛宫到默默无闻的某个小酒吧,经法国人艺术眼光几个世纪来的精细雕琢,都勃勃辐射出美的热能,烤灼观赏后的感叹。法国人很在乎自己与别人活得不一样。哪怕在一个小酒吧里,一堵没有粉刷的土墙,两个粗粮的啤酒桶,几把代替壁灯罩的草扇,也总要被处置得别出心裁不同凡俗,使你深深欣悦于法国人的创造性,感受到一个民族的艺术富有和艺术挥霍,乃至一种艺术无微不至和无处不在以后的压迫,几乎透不过气来。
法国人玩生活。富有富玩,穷有穷玩。有一个破旧的电话机商店,橱窗里是用老式电话机和旧电线旧零件拼成的图案,也别有趣味。另一个商店专营石头,主人把各种色彩和各种形状的石头取来稍作加工,也就成了抽象艺术,成了或悲寂或幽默或热烈的精魂,可为主人卖得银钱。
最无用的地铁废票也被他们玩着。像中国一些民间艺人编织草虫草鸟,常有法国人在地铁站收集废票,随手编成飞禽或人脸什么的,编好了,插在什么地方就走了。你没法找到这些不求报酬的匿名艺术家。
法国政府力图充当艺术爱好者。与很多西方国家不一样,法国设有文化部,而且是内阁第一大部,地位在国防部、外交部之前。尽管移民压力沉重,管理当局仍然十分风雅地特许外籍艺术家滞留法国,优惠提供长期签证,比其他西方国家要慷慨得多。又建造外籍艺术家大楼,免费或低费供一些疯男女吃住,夸示其大庇天下寒士之雄心。巴黎的公共厕所收费,公园和某些博物馆倒是免费,显然需要政府狠狠心拿出钱来补贴。
卢浮宫的古典艺术肥厚得几乎腻人,任何游客都没法将其完全消化。据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抗德,法国人把卢浮宫的珍贵展品全搬上火车,依托铁路与敌人躲迷藏,一直到战争结束才驶回巴黎。所有展品的包装搬运都是由法国男女义务干的。更重要的是,经战争劫难,护卫展品的不少人死了,而展品一件未损一件不少,也未被谁塞一点到腰包里去。这真是一个奇迹。
还有一种说法:当时法国人就是为了保护巴黎的建筑艺术免遭轰炸,向德国侵略者不设防地敞开了城门,不惜俯首称臣。艺术与气节在轰炸机下不可两全的时刻,法国人能做怎样的选择呢?
很多法国人没有选择气节。问题是,如果因艺术而放弃气节,那么这种艺术是否比一片抗击强暴的废墟更让我们感动?
诺曼底祭曰
诺曼底海滩举世闻名,因为它是第二次大战期间英美联军大举反攻时的登陆点。当地电台记者问张辛欣访问此地的目的,我开了句玩笑让中国新文学也在诺曼底登陆。说得记者也笑了。
海滩靠近刚城。该城在战火中被炸毁大半,仅有几个古旧城堡和教堂得以幸存。游客们现在还能看到一些太块弹片在绿茵草地上兀然冒出,被人们小心保存下来,成为一座座纪念雕塑,成为战争钉入今日的黑色记忆。
刚城十二万人口,整洁而宁静,先辈大多葬身战火,但不是遭**杀害而是死于美军轰炸机之下。故刚城人民虽仇恨希特勒,但提起诺曼底之役另有复杂情感。战争就是战争。战争是否正义,是生者讨论的问题,对死者来说没有意义。只有深深厌恶战争的人,才有资格代表正义。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即便是正义战争的胜利似乎也不值得庆祝,不应该庆祝——这种胜利应充满着沉痛科哀伤,充其量只是一种非失败的失败。
但胜利者是热衷于回忆和庆典的。时值诺曼底战役四十四周年,很多英美老兵胸前挂满缤纷勋章,来这里旧地重游,在街上挺着大肚子壮怀激烈牛气得很。我向他们鼓掌,但也担心他们会招来某些窗口射来的恨恨目光。
不少死者的后人居然也热衷庆典——把庆典当作活跃当地经济的发财机会。这几天,刚城商贾们兴高采烈,争相倾售战时的破钢盔旧军旗以及各种纪念品,搜刮旅游者的腰包。他们不需要为死人活着,不需要向那些当年投来炸弹的美国老兵和德国老兵保持仇怨或同情,只是兴奋地点着钞票。
六月六日,登陆战役纪念馆落成庆典隆重举行,市长给我们送来请柬。儿童们在主席台前升起了所有战胜国和战败国的国旗,各国军乐团依次人场。显得颇不正经的爵士乐如旋风卷来,给盛典注一剂牛仔风味,令全场嘻嘻哈哈地活跃,一听便知道是美国佬入场了。苏联乐团则奏响激烈而严峻的《马刀舞曲》,似乎不苟言笑,仍有苏维埃的声威。
东德和西德均有乐团参与,受到全场热烈的鼓掌和欢呼——此时已不计胜败敌我,掌声成了大家共同的语言,无须翻译的世界语言,炫示着人类的宽厚、大度以及健忘。最后,有法国军乐团压轴,高奏着《马赛曲》,于是观众席上很多白发老兵立刻自动地肃立举刀,刀尖在阳光下爆出刺目的光花。
密特朗总统和总理也来了,从巴黎坐直升机直抵会场,徐徐降落。大概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工作人员布置会场时,竟忘了给土坪大量洒水,结果哒哒哒的机翼卷起满天黄尘,使恭候在停机坪的一大帮衣冠楚楚者,市长、将军、大使以及其他达官显贵什么的,全被尘浪扑打得尘垢满身,狼狈不堪。
总统只好装着全然不知道,抓住那些脏手照例握起来再说。
此时,一大片白色海鸥从海滩那边遮天盖地飞来,十分优美和壮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诺曼底的四万亡灵,在向故人们送来白色的倾诉和绝望——于哑默无声的飞翔之中。
外省人
乘火车去圣·纳赛尔市,法国西海的一个边远小城。独自远行,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看各种告示牌,以英文度之也可猜出个七八成。很多法文词与英文词同源而近形。
列车十分整洁和舒适,整个车站似无人管理,自动订票,自动检票,人人都低声说话,或各自看书报。尤其是头等车厢里集纳着人们的尊严,谁都不苟言笑,一脸上流人物的傲慢持重,决不轻易开口向邻座搭腔。这与小酒吧里的情形迥异——小酒吧是脱去一切尊严感之后的男性精神浴室,谁都可以拍别人的肩膀,大讲粗话,猛说隐私,哈哈大笑。
到车站来接的是C。法国人初识时须称对方的姓,熟了才可以呼名。C即是名。他胡子未修理,衣装乱而旧,爱喝酒,英语有点烂,如Place总是发言为base。你须张耳细听,才可慢慢猜出他的意思。为了让他听懂我的话,我常常不得不按照他的习惯也把音发错,真是冤枉。
看来这里能说英语的人,比巴黎少多了。
不能多说,只好多喝。C领着我一家家酒吧串过去,进去就坐,坐下就喝,弄得我有些紧张而且晕头,头重脚轻地跟踉跄跄。小地方的人通常比较热情。电影院给我免费入场证,汽车公司给我免费搭乘证,我醉醺醺地一一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