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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草烧起来了。又有一批批的人来看我,拐进门来,照例问起身体可好和府上可安一类。男人们接过我的纸烟,嗖嗖嗖地抽得很响,靠门或靠墙坐下来,眯眯笑,不多言语。他们相互之间偶尔说上一两句,无非是说我胖了,或者说我瘦了;说我老多了,或者说我还很“少颜”,当然是城里油水厚的缘故。待纸烟烧完,他们又笑一笑,说是去倒树或下粪,懒散地出门而去。有几个娃崽跑过来,把我的眼镜片考察了片刻,紧张得兴高采烈,恐惧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崽!”他们一边宣告一边四下奔逃。还有一位女子,咬着一根草站在门边,反复打量着我却不说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

这类事我已经碰得多了。刚才我去看他们种的鸦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妇人。她一见我就显得恐惧,脸色像一盏灯突然黯淡,赶紧拔了拔鞋后跟,低头择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姓马的曾经与她有过什么麻烦?

艾八说我还应该去看看三阿公——其实三阿公已经不在,不久前死于蛇咬,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还留下了一个名字。在砖窑那边,他的孤零零小屋已有一半倾斜,眼看就要倒塌。两棵大桐树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长,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阴险地漫上了台阶,摇着尖舌般的草叶,眼看就要吞灭小屋,吞灭一个家族的最后几根残骨。挂了锁的木门,已被虫蛀出了密密小洞,在门边留下一堆堆蛀粉。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时候,房屋是否会破败得这么厉害。难道人是房屋的灵魂,一旦灵魂飞去,躯壳就会腐朽得如此迅速?齐腰深的草丛里倒栽着一盏锈马灯,上面有几点白色的鸟粪。还有一个破了的瓦坛子,你不经意地一碰,坛口就嗡的一下涌出很多蚊子。艾八叹了口气,说这口瓦坛腌泡的酸菜最好,当年我就经常来这里吃酸黄瓜和酸豆角。(是吗?)艾八扯掉门前几把草,又打望檐下的蛛网与鸟窝,说墙头灰壳剥落之处,那几个还未完全褪色的油漆字,“放眼世界”云云,还是我当年写的。(是吗?)

我朝窗里瞥了一眼,看见屋里有半筐石灰,几捆干柴,还有一个铁圆盘,细看一阵,才发现是铁杠铃,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感到惊异,这种罕见的体育用品,怎么会出现在山里?是怎么运来的?大概不用问,也是我从城里运来,直到临走时才送给三阿公的。是么?我希望三阿公用它去打几把锄头或钯头,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打。是么?

有人在坡上唤牛:“呜吗——呜吗——”于是满山都是回声,林子里有隐隐的牛铃声响。我发现这里唤牛的方式比较特别,像一声声喊妈,喊得有些凄凉。

一位老阿婆背着小小柴捆,从山上走下来,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每走一步下巴就朝前一锄,像一步步锄着归途。她抬头仰望了我一眼,黑瞳孔顶着上眼皮,但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脑袋,投向我身后的桐树,还有桐树上的鸟巢。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满脸皱纹深刻得使我一震。“树也死了。”她看看高高的桐树,又看看三阿公的老屋,没头没脑地嘟哝:“人也死了呵。”然后慢慢地锄着步子离开,额上几根枯枯的银丝,被一阵阵寒风压下去,压下去,再压下去。

我现在相信,我确实没有来过这里。我更无法理解老阿婆的这句话——一片无法看透的深潭。

晚饭做得很隆重。牛肉和猪肉都大模大样,神气十足,手掌大一块,熬得不怎么熟,有一股生油味,一层层堆出了碗口,靠草箍码成了砖窑模样——几千年来山民们就有这种待客的豪爽和奢侈吧。同很多地方的规矩一样,男客才能上桌。不过有种做法比较新鲜:如果有哪位没来,主人就在空着的座位前摆放一张草纸,大家吃一块,往纸上夹一块,算是那位也吃了。席间我继续充当马眼镜,应邀唱了几首歌,谈了些城里的故事,生意之事当然也在偷偷进行。我谈到了香米,他们根本不肯出价钱,简直是要白送。至于鸦片,今年鸦片好是好,但国家药材站统一收购,我果然没法插手。

“阳矮子该杀。”

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热汤,把汤勺放回桌面粘乎乎的老地方,又在碗边猛敲筷子,“翘屁股,圆手板,什么功夫都做不像,还起了两栋屋,不就是靠脔心阴毒?”

“就是,哪个没挨过他一绳子?吾腕子上现在还两道疤。操他老娘顿顿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过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湾的洪生也是这个样。”

“连老鼠肉都敢吃,几多毒辣!”

“是蛮毒辣,没听见过的。”

“熊头也遭孽,挨了他两巴掌。明明是几管颜料,吾视过的,染不得布,油不得桶,只在纸上画得菩萨。他硬说是国民党的炮子。”

“炮子”就是子弹的意思。

“也怪熊头的成分大了一点。”

我鼓足勇气插了一句:“阳矮子的事,上面没派人来查过么?”

艾八把一块肥肉咬得吱吱响:“查过的,查卵呵!那天来找我,我背都不给他们看。哎,马同志,你的酒没动呵?来,取菜取菜,取。”

他又压给我一大块肉,令我喉头紧缩,只好再次做出装饭的模样,溜入暗处时把肉拨给胯下一挤而过的狗。

饭后,他们说什么也要我洗澡,我怀疑这是不是当地的风俗,得装得很懂,很配合。没有澡堂,只有大木桶一个,足可以装几锅热水,戳在灶屋当中,如同让我在广场上脱衣起舞。女人们在桶前来来去去,梁家畲来的大嫂还不时用瓜瓢来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内一次次蹲躲。直到她提桶去喂猪,我才偷偷出了口长气。我已经洗得一身发热,汗气腾腾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来的,全身蚊虫咬出来的红斑,一过水就不再痒。头上那盏野猪油的灯壳子,在蒸汽中发出一团团淡蓝色光雾,给我的全身也抹上一层幽冷。

洗着洗着,我望着这个淡蓝色的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具身体很陌生,与我没有关系。他是谁?或者说我是谁?这具赤裸裸的肉身有手脚,可以干点什么;有肠胃,要吃点什么;生殖器呢,当然可以繁殖后代。由于很久以前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这位祖先与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个受精卵子,有了世世代代以后一具淡蓝色的身体。作为无数偶然巧合之后的一个受精卵子,他或者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我蠢头蠢脑地也许想得太多了。

我擦拭着小腿上一道伤疤。这是不久前在足球场上被钉鞋刺伤的,但似乎也不是,而是……一个什么矮子咬的。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清早?是在那条窄窄的山道上?他撑着伞过来,被我的目光盯得全身颤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然后跪下,然后叩头,说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他说二嫂的死与他毫无关系,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牵走的,熊头被抓入狱更不是出于他的举报。最后,他在一根绳子下反抗,眼球暴凸得像要掉出来,一嘴咬住了我的小腿,双手揪住绳套,接着又猛地伸开去,在空中抓拉一阵,十个指头最后抠进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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