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说乱的时候。“革命就是要苦干加23干”,这话怎么也让人听不懂。其实,“23”是“巧”,一到他的眼里就掰两半,还是阿拉伯数字。“海内存知己,天涯五比零”,这后半句得让琢磨片刻,才可明白不过是唐诗里的“天涯若比邻”,被他一不小心改成了球赛报分。有一天晚上开大会,他在台上说得激动了,屁股下装了弹簧一般,身子一次次往上跳跃。“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爬山!”
不知哪个知青提醒:“不是爬山,是登攀。”
“登攀?什么意思?”
“登攀……就是往上爬。”
“还不是,”场长横了大家一眼:“还不是爬山?我哪里说错了?你们说说,我哪里说错了?”
提醒者还真是理亏。
场长再次听到了笑声。也许是在意这一点,他走出会场时怒气冲冲,差点摔了一跤,后来发现是一只木桶绊脚,忍不住把木桶猛踢一脚,“真不是个桶肏出来的!”
有趣的是,他说这一类下流话却从不出错,总是信手拈来,行云流水,不断创新,花样百出,让大家的耳朵忙不过来。
——夹卵(算了)!
——搞卵呵(搞什么)?
——不要算卵毛细(不要太小气)。
——你咬我的卵(你痴心妄想)。
——你搓卵去了(你干什么去了)?
——我看你就是个尿胀卵(我看你就是个冒牌货)。
——你屙尿还没干胯(毛头小子你知道什么)?
——你们把屁眼夹紧点(你们把精神提起来)。
——那妈B自行车还真跑得快(自行车真是好东西)。
——大卵子一甩,天下太平呵(形势会越来越好呵)。
……
女知青极为反感这种语言强暴,一听就皱眉,就脸红,如果见身边有人哄笑,更有当众受辱之感,很可能低声啐一句“臭痞子”。我毫不怀疑,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的青春理想就是由此破灭的,人生信仰就是从这里开始动摇的,后来一个个不择手段惊惶不已地逃离乡村,与这种听觉伤害一定大有关系。也许,这些花骨朵同我差不多,以为革命充满了诗歌、礼花、小帆船以及飞奔的骏马。一个革命者如果不是身穿红军制服的亨利·方达或克拉克·盖博,如果不是布尔什维克的白马王子,至少也得有点雄姿英发的范儿,有点刚正不阿的劲头,断不可像吴天保这样小眼珠、小尖嘴、小矮个,更不能像他这样污言秽语,一张嘴随地大小便。这种烂人放到任何一部电影里,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匪军甲或流氓乙。一代新人类能在他这里接受什么“再教育”?
我当然也讨厌吴天保这个活阎王。我痛恨他下达任务时心狠手辣,简直把我们当牲口使,对下雨和下雪视而不见,天塌了也不忘吹出工哨。我还恨得牙痒痒地想到他上工时不见人,说不定是躲在哪里睡觉,到我们刚要休息时却及时出现在工地,吓得队长不敢下令歇工。他早不来,晚不来,打蛇打在七寸,操一根两米长的竹竿作为随身量具,更相当于行凶暗器,在工地上这里量一量,那里丈一丈。两米竿在手上翻一斤斗,配上他故意疾行的步伐,实际上一竿翻出两米多甚至三米的距离——这样量出来的土方,谁担得完?这样丈出来的荒草,谁锄得完?
“不怕阎王要你命,就怕猴子一根棍。”连本地农友都这样说。
“猴子”是他的绰号。
但我还是好奇他的裤裆语,觉得那些话虽不文雅,但很好笑,特敞亮,是典型的就近取喻,有通俗、形象、强烈、便于传播的好处,一炸开就爆破力十足。对不起,我也大体上赞同他对厕所的反感,特别是拒绝当时臭烘烘的各种茅坑。哪怕是离茅坑近,他也愿意舍近求远,去地上的树丛后解裤头,搂屁股,差一点就要加上猫仔刨土和狗仔跷脚的动作:美丽的大自然呵——
这样做的好处,照他的说法,一是不闻厕所里的剧臭,二是省了运送粪肥的手脚,三是可以看看风景,说不定还能顺手扯一把草药……这些求真务实的理由真让我无话可说,甚至令我跃跃欲试。
我的暗自惶恐是,自己是否也是个当匪军甲或流氓乙的料?我的沉沦是不是就从污言秽语开始?当然,我万万没想到,其实没过多少年,他那一大堆“卵”呵“鳖”的在特定情形下倒是奇货可居,在有些人眼里甚至成了文明的前卫款和高深款——这事不大容易让人看懂了。大甲后来在美国开了一个画展,一大堆潦草变形的男女裸体画,使参观者如同走进一个冻肉库,在一挂挂粉色肉体前穿行。画题分别是《夹卵》《搓卵》《咬卵》《木卵》《尿胀卵》《算卵毛细》《叶(瘪萎义)卵》等,分明就是吴天保当初那一嘴下流,是粗痞话集大成的图解。配画的文字说明,无非是解释这些话各自的引伸义和常用法。画展总题则为《亚利玛:人民的修辞》,其前半句既是基督圣母名谓的倒装,也是白马湖人骂娘的谐音。
大甲就不觉得这一恶搞是在毒害小朋友?
有意思的是,他在那里开过好几个画展,每次都惨到了门可罗雀的程度。玩抽象玩具象都不灵,拉(斐尔)家的、达(芬奇)家的、米(开朗基罗)家的那些经典大师全帮不上忙,但唯独这一次重口味石破天惊,最狗血的灵感赚了个盆满钵满。市长和主编的宴会请帖送来了。记者的采访让他烦不胜烦。一些洋同行拉他去喝酒,白肤或黑肤的,长发或光头的,在酒吧里同他大谈“解构”或“当下”或“反抗”,听他答非所问胡言乱语也依然开心,依然攀肩搭臂众志成城,闹得他有点受宠若惊。
“不就是个冻肉库吗?”我翻看画册和照片,不明白这种画展的伟大在何处,不知观众们为何热血。
他乐得在床上翻了一个筋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憋出了连翻白眼的可怜样,“亚利玛,你真是土得……”
“我土?骂人就不土?”
“太对了。”他再次拍大腿,“就是要骂人,就是要用屎团子把资产阶级统统砸晕。你知道那些擂的死(太太)煎特焖(先生)吗?你知道他们扭着小屁股吃香喝辣,然后ni——(我提示他,nice?)对,nice,就是这个nice !你知道他们nice (优雅、有教养的)得多么痛苦吗?成天都端着,张嘴就谢谢,不是皮笑肉不笑,就是肉笑皮不笑,没日没夜地教养来教养去,水深火热呵,暗无天日呵。”
“你的意思是……”
“猪脑子,还没明白?那些阉货too nice 都不会骂娘了,肾上腺素都断档缺货了,所以我们革命人民就得教他们骂娘,代他们骂娘,骂出他们的心花怒放……”
我怀疑他胡扯,对那些观众并不理解,至少是不充分理解。事情肯定比他说的要复杂得多。但他一甩长发,径直去我家厨房找吃的,没耐心与我讨论。“我反正是成功了。”他在冷猪蹄上咬出了洋洋自得,“不瞒你说,我眼下放个屁,在艺术界那也是香的。不得了哇,没办法,门板都挡不住。”
第二天早上,他迟迟没起床。我去拉窗帘时,发现他睡得平静,眼角流出一滴泪,正缓缓地下滑耳根,想必是坠入梦中什么伤心处。我暗自一怔。这家伙还有泪?我差一点笑出声来,忽然想起他昨天曾凝视过墙上一幅画,是他以前送给我的,土红色调的夕阳图。他面对那些可能早已陌生的色块和线条,那种老掉牙的架上绘画,好一阵发呆。
眼下他梦中的一颗泪,与那样的发呆没关系吧?
我很想摇醒他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