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喝酒。对面的这个喝酒人牙齿稀疏,扶一根拐杖,不时咳出大段的静默,需要我从一大堆皱纹中细辨往日的容颜,然后犹犹豫豫地“呵”上一声,再次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对了,他应该是吴天保。
应该是老场长。
这位陌生的熟人完全忘了当年对大甲的厌恶,似乎自己早就慧眼识珠了。你想呵,那个小犊子哪是个种田的料?去打禾,洒得稻谷满田都是。去栽菜,踩得秧子七歪八倒——身上的每根骨头都长歪了么,没对上榫头么。你再想想,人家借了他的钱,他不记得。他借了人家的钱,也是不记得的。更重要的是歹毒,你晓得的,好多人都看见的,有一次,他用一个木桶,提来一颗人头,一脸的大胡子,说是无名野尸的头,然后借来一口锅,热气腾腾地煮出一锅肉汤,要制作什么骷髅标本。娘哎娘,那是人干的事吗?又剔肉,又刮骨,又拔须,掏了鼻孔还挑耳毛,忙得满头大汗,如同曹麻子杀猪办年饭,戳心不戳心?害人不害人?……
吴天保时隔二十年后差一点再呕一口。
但他的意思不是谴责,恰恰相反,语气里更像是透出赞叹,似乎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举,要成大事不就得这样疯疯癫癫吗?不就得这样狼心狗肺吗?
他临别时交代,等秋收以后,他要攒一筐鸡蛋,托我去带给大甲。
“好的,好的……”我含糊其辞。
“你把志佗也带去,他喜欢画菩萨。”他是指自己的孙子。
“好的……”
其实吴天保应该记得,当年大甲和小安子剔刮出的那个骷髅,那几个四处探照的黑窟窿,几乎气得他把桌子拍垮,在脚下跺出一个坑。那也叫艺术?艺你娘的尸呵。他当时就是这样开骂的。怎么不天天睡到坟地上去艺术?怎么不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艺术?怎么不把你们爹妈的肠子肚子挂在墙上去艺什么鬼术?……把一个茶场搞得乌烟瘴气,屎臭尿臊,牛鬼蛇神闹场来了,是国民党派来的别动队吧?
他当即在职工大会上宣布:扣掉姚大甲一个月饭票,剐他十几斤肉,看他还抽什么风!
大甲气呼呼地同他交涉,怎么也谈不通。吴场长读书少,只是在扫盲班识了几个字,别说素描和人体结构,据说以前接到县里来的电话,还不知该如何对付话筒。“我听不清。我这就去穿草鞋,就到你那里来。”——他居然不知道,县城远在一百多里之外,那个听起来很近的声音,并不在隔壁房间也不在对门山上,一双草鞋根本帮不上忙。他甚至连火车也不明白。好容易在县城看到火车了,回来后大表惊讶:“那家伙一身黑皮,还冒烟,跑得比贼还快,大得吓死人,一天要吃多少草料呵。”不难理解,这样一块从泥土里刨出来的老菜帮子,如何能与姚大师达成艺术共识?
大甲在工地上赌输了饭票,又被场长罚扣,雪上加霜,几近饥寒交迫,虽有哥们姐们一点接济,还是咽不下一口恶气。场长去食堂打饭时,他突然插上前,把对方手里的一钵饭菜抢了就跑。
“嘿——你土匪呵?你你你鬼爪子往哪里抓?”吴天保总算明白了自己的两手空空,气得额上直暴青筋。
大甲已跳到远处,“你要饿死我,那你也别想吃。”
“崽呵崽,崽呵崽,老子要一拳砸得你脑壳从屁眼里出来!”
“老鳖,你来呵。上次我们还没玩够吧?告诉你,你要是打死我,我爹妈还有两个儿子,没关系。我要是打死你,你婆娘就是寡妇,你那三个儿子就要随母下堂,不能再姓你的吴!”
“老子要把你捆到公安局去!”
“反正我没饭吃,吃牢饭去更好。”
吴天保肯定没见过这种煮不烂嚼不碎吞不下的活爷。不知是大甲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他的抢饭防不胜防——他不但抢场长的饭,后来还抢过客人的饭,茶场请来的木匠、篾匠、泥瓦匠频遭袭击,待客的鱼肉一次次被他无耻地分享——场长后来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任会计发还大甲的饭票,罚扣一事不了了之。
县文化馆来函借调大甲,场长气得把来函拍了一把。“他不是有个鬼脑壳么?无产阶级铁打的江山,他往哪里跑?他跑到蒋介石的胯裆里,老子也要把他剜出来蘸点酱油下酒!”骂虽这么骂,他还是在借调函上速批“同意报销”,一刻也不耽误。
“同意报销”就是“同意”的意思,算是他的万能圣旨。不知是谁教会他这四个字,使他从那以后把一切问题都处理成财务。在他乱糟糟的办公桌上,入党申请上是“同意报销”,举报材料上是“同意报销”,防虫防病紧急通知上是“同意报销”,各种上级红头文件上还是“同意报销”和“同意报销”。梁队长说过,他不久前递上结婚报告,对方打了个哈欠,抽燃一根对方递上的喜烟,捉笔如捉泥鳅,搓捏笔杆好一阵,在空中哆嗦好一阵,描过来又画过去,最后才往纸上落下欣欣然的四字箴言,其中的“销”照例错成了“肖”。
秀鸭婆不肯走。
“还有事?”
“场长……”
“怎么啦?”
“我买猪娃你是这几个字,我买鱼苗你也是这几个字,我买几个尿桶箍你还是这几个字。今天是我搞对象……”
“晓得你今天是要搞男女关系。”
“场长,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是不是要写得客气一点?”
场长看了对方一眼,再看看批示,一拍桌子,“怎么不客气?就你罗唆,不都一样么?你说说,不这样批又如何批?”
新郎总觉得自己的喜事与猪娃鱼苗还是有所区别。“我娶亲又不是进一头猪,这报销不报销的……”
“报销就是好事,报销就是领导支持,报销就是生产发展,工作顺利,形势大好。你懂不懂?你还要我批一句毛主席万岁么?想偏你的脑壳。你去告诉国矮子,是我批的!”
他是指公社管理民政事务的一位干部,似乎他拍了桌子,就有了文件防伪的保证,就有了无可争议的权威性,国矮子没理由不开具结婚证。
他后来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说起这事都笑。为了回击笑声,他抽一张椅子,端端地坐在门前,面对人来人往的地坪,大张旗鼓地看报纸,看文件,翻出哗哗声响,用一支笔在这里画两条杠,在那里画个圈,张扬自己的领导素质和文明水准。看到兴奋处,他大声说:“写得好!”“写得真是好!”“县上的同志就是水平高,十个国矮子捆在一起也比不上。”诸如此类。他指头蘸上口水翻纸页,翻出了好多爆炸性的知识,比如苏联人吃黑面包,脏死了,可怜!美国有无人飞机,恐怕是人都死绝了,要断后了。天安门广场大得可以让全县人民去晒谷,工程伟大得真是了不起呵了不起。共产主义呢,日子好得没法过,成天不用做事,吃出了一身肥膘就去轧床,舒服得只能死……这些都是他后来常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