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言家里到处是书,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他们围在茶几旁边,把书本当成坐垫。苏朗屁股下是两本《理论物理》,厚度堪比辞海。
“过一会儿你们可能会接到电话。”苏朗说,“公安大楼里,死了三个警察。”
“你干的?”小张唰地站起来。这家伙做得到!
“你听我说。”苏朗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对方有三个人,力量很可怕,普通枪械恐怕不太管用。你们有没有‘沙漠之鹰’?”
“为了《理想国》?”肖言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在压抑自己的愤怒。
“对,但那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他们要干什么?”
“我不清楚。”苏朗在关键问题上说了谎,“但不管怎么样,必须要控制住他们,否则还会有更多的死伤。”
他要利用警察来牵制对方。但苏朗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也是为了这个城市,为了平民的生命。
“那本《理想国》到底是什么?陈墨古的死如果和这有关,为什么没有被人拿走?”肖言继续问。
“我不知道。”苏朗摇摇头,他盯着肖言,“我要看看那本书。”
“我有一个条件。”肖言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拿走。这是重要的证物。”
苏朗点点头。
肖言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书。
苏朗突然觉得很生气。他瞪了对方两眼,把书接过来。没错,就是这本书。他摸索着书籍的封面,希望感受到一丝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就如他平常看到的,这是本普通的旧版书。若不是扉页上有老师的亲笔签名,苏朗甚至会以为这是肖言的偷梁换柱。
他感受不到力量——在李先生那里,那种温润如玉的力量。苏朗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有老师亲笔写下的一行字:
一切始于11。
苏朗盯着它,这个短句意味深长。
“这句话太简洁了。”肖言摇摇头说,“小张干了一天一夜,还是没得到什么像样的结论。另外,我也找了同样的版本进行对比——连分割线的印刷错误都一样。”
11……这会是骨片的藏匿地点吗?苏朗琢磨。
突然,肖言和小张的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两个人神色严峻,他们明白,苏朗的话已经得到了验证。
通话很简短。肖言合上手机,轻轻吐了口气。
“我们走!”他看了看苏朗,“你最好和我一起回去,这是必要的程序。如果你还想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的话。”
“我会的。”苏朗把书还给肖言。他不再是逃犯,那就必须遵循规则,对权力机构表示适当的尊重。
《理想国》对他没用,犯不着挑战规则。
“你们必须准备更好的枪。比如‘沙漠之鹰’。”出门的时候,苏朗对肖言说。
“宅男。”肖言撇了撇嘴。
公安大楼凌晨的凶案,震惊了整个警察系统。三名警察被人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这是对体系的挑战。
必须抓到他们!
凶手十分危险,拥有可怕的能力。法医查验了尸体,伤口平滑,仿佛是被一种极其锋利的武器砍断的。但据苏朗所说,对方只是徒手劈砍。
警察们都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一种从未遇到过的神秘力量。常规的方案、武器、人员难堪大用,必须更加谨慎。
根据苏朗的描述,三名凶手的头像被画了出来,向每个角落派发。临时指挥部拟定了抓捕计划。武警部队接到了调令。
命令一条条发出。网在收紧。潮东市酝酿着雷霆。
苏朗一直待在公安局,履行着必要的程序。上午十点钟,肖言过来找他,表情古怪。
“我可以走了?”苏朗问。
“本来不行,但有人着急让你出去。”肖言拿出一叠资料,“你被保释了。”
“谁?”
“市长。”
“我不认识他。”苏朗吃了一惊。
“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来慢慢认识。这可是个大人物。”肖言笑得像只老狐狸。
苏朗看着他,嗅到一种阴谋的味道。
“我对外宣布,你被批捕了。”肖言说。
“你利用我!”苏朗瞪着他。
“顺便而已。”肖言耸耸肩,补充一句,“和你一样。”
这家伙看穿了他的心思。苏朗无话可说。他把相关材料填好,由肖言带着离开了公安大楼。
“外面有车接你。”肖言塞给他一部手机,低声说,“随时保持联系。”
“没问题。”苏朗笑了笑。
大院外面停着一辆奥迪A6,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边上等待。他走过来:“你是苏朗同学吧?”
苏朗点头。
“走,先上车。”对方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官场上的淡然。
苏朗坐在后座上,看着两侧的建筑不断远离。拐过一个弯,再也看不到公安大楼的踪迹了。他按下车窗,掏出手机伸到了外面。
松手。
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苏朗靠着后座闭上了眼。
轿车驶过三个街区,进入一座休闲中心。这里有羽毛球场、游泳馆,苏朗来过。但那是外围,真正的核心是一组谁也不知道用途的灰色建筑群,上面挂着私人会所的牌子。
中年人带着苏朗走进去。穿着黑西服的保安人员扫了一眼,心照不宣。他们在2012号房间前面停住。
“有人在里面等你。”中年人说完,转身离开。走廊里只剩下苏朗一个人。他打算敲门,却又收回了手。
为什么我要进去?苏朗不喜欢被人安排的感觉,就算是市长也不行。他丢掉了肖言给的手机,现在依旧打算这么干。
“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当苏朗转身离开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朗回过身,发现一个女孩儿从门里探出脑袋,脸上带着笑容。“是你?”苏朗记得她,在那辆该死的中巴车上,他砸碎了对方的画板。
“进来吧。”女孩儿招招手。
苏朗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房间非常宽阔,是一间半休闲性质的会客室。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落脚无声。两个米黄色的布艺沙发靠着墙壁,上方挂着凡·高的《向日葵》,仿制得很精到。
没有市长。
“认识一下,我叫叶若彤。”女孩儿很正式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神态很像个模仿大人的孩子,却不显得装腔作势。
“苏朗。”苏朗点点头。
叶若彤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看他,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她问:“刚才为什么要走?”
“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
“那恐怕要用一百年。”叶若彤笑起来。
苏朗眯了眯眼睛,又觉得没必要和一个女孩子较真。叶若彤看出他的不服气,解释说:“达·芬奇活了六十七岁,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才搞清楚。”
搞清楚什么?苏朗忍住没问。他看着对方:“说正事吧。”
“我已经在说了。”叶若彤神色严肃了起来,她慢慢举起手,掌心托着一本开本不大的旧版书。
《理想国》。
“你也是选民?”苏朗绷直了身子,惊讶地看着对方。
“你见过他们了。”叶若彤点点头。
她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对方给苏朗一种很安全的感觉,虽然这有些没道理。他耸耸肩:“选民看来很多。”
“千万分之一。饮食,环境,人种,基因,都不起决定作用。”叶若彤做了个鬼脸,“上帝在掷骰子,是吧?”
“全世界只有六百人是。”苏朗叹了口气,“这座城市真倒霉。”
叶若彤摆出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
“你也是为了那块骨片,对吧?”苏朗问。
“什么骨片?”叶若彤一愣。
他犯了个错误。苏朗懊悔不已。并不是所有选民都知道骨片,他早该想到。苏朗沉默着,谈话变得没法继续。
“我理解你的顾虑。”叶若彤想了想,说,“看来我必须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绍。”她把《理想国》交给苏朗,扉页上有一小块类似证件的东西。
选民行会,中国区,丙十四号,叶若彤。旁边是照片,上面的女孩儿在对着他笑,还眨了眨眼睛。
苏朗抬起头,叶若彤刚刚把这个表情收敛。
“我不知道还有这种技术。”苏朗没找到摄像头。
“将会出现在三十年后。我们的定位专家已经找到了它,但还不具备投影条件。”
苏朗没听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方表示这并不是科技的力量。他打量着叶若彤,看着她的表情和照片上同步变化。
“选民行会是什么?”
“所有选民共同的组织。1510年由达·芬奇创建,1946年,中国‘希望路标’与之合并,成为分会。但大抵上,还是各行其是。”叶若彤指了指,“这本《理想国》,是所有选民的通行证件,也是储存弦力的工具。”
“所有选民都有《理想国》?”苏朗有些讶异,“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人能说清楚。最流行的说法是,它来自两千年前的柏拉图学园,是解释和研究‘真理世界’的工具。书的形态并不固定,这是它在中国的通用外形。”叶若彤皱了皱眉,“这类知识太繁杂了,今后你可以专门学习。还有别的吗?”
我不知道该问什么。苏朗清楚,自己现在毫无概念,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解决的。
“我的老师……”苏朗想要提问,却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叶若彤承认,说,“不过我推测,也许是那三个人下的手。”
不是,应该不是。苏朗摇摇头。
“那我有个问题。”叶若彤看着他,表情很认真,“骨片是什么?”
要不要告诉她?苏朗想了片刻,抬起头:“你先解答我另一个问题?”
“请说。”
“一切始于11……”苏朗盯着她,“是什么意思?”
肖言在办公室打着哈欠。他在盯着陈墨古这些年的行程表。杂乱无章,让人头晕。饼干被他无意识地捏成碎渣,满桌都是。
小张走进来,举着一台接收器:“队长,你的手机现在还停留在同样的地方,我们要不要做点儿什么?”
“车去了哪里?”
“政府的专车,我们不方便跟踪。”小张摊开手。
“去把它捡回来,好几百块呢。”
小张一脸无奈。他们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境地。三个危险分子直到现在也没露面。城市太大了,他们就像几颗落入湖泊的雨滴。至于陈墨古这边,也陷入了僵局。
“陈墨古也许就是那三个家伙杀的?”小张说。
“不可能。”肖言摇头。
“那个画像还没对比出来。”小张嘟囔,“也许是外省市的,咱们在白费力气。”
这极有可能。潮东市警方已经在申请协调。不过,就算有自动比照系统,也不可能把全国的户籍排查一遍。
“孙市长这几年的会见记录,什么时候给我?”肖言慢慢地拖动鼠标,问。
“那东西……”小张苦笑,“恐怕要去调市政秘书处的档案。咱们查得了吗?再说,人家真要有什么私密行动,也不可能有记录啊。”
“有道理。”肖言点点头,“再加一份他的行程表,最近几年的,拖个单子出来。”
小张瞪大了眼睛,表情壮烈。
肖言叹了口气,挥挥手:“算啦,你别管这件事了。”看着小张走了出去,肖言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会客厅一片寂静。一台老旧的欧式座钟慢慢地摆动,像一尾悠闲的鱼。几分钟前,苏朗问出了亟待解决的疑惑:一切始于11。
他盯着对方。
叶若彤皱了皱眉,露出疑惑的神情:“你的老师连这个也没教过你?这是《选民标准教材》上的第一句话。11是指构成宇宙的11根超弦。”
“理论物理吗?”苏朗突然想起肖言家里的书。
“没错。超弦理论是解释宇宙构成的新模型,这个假设在最近几年比较流行。”叶若彤补充了一句,“二十年后,它将被证明是正确的。”
“你已经提了两次未来……”苏朗等着她解释。选民是未来人?
“这是我的工作。”叶若彤笑了笑,“定位派,是扎根于过去和未来的专家,你也可以叫我预言者。”
苏朗想到了李先生提到的名词:“还有能量派、干涉派?”
叶若彤点点头:“定位,投影,能量,干涉。这四大派是选民的力量体系。‘真理世界’给予我们养分,我们在影子世界行走。”
“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们都是。”叶若彤说,“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有一段话,大意是‘我们都是囚徒,束缚在山洞的石壁前。有人在身后表演皮影戏,我们看着影子,就以为那是真实了……’我们的世界就是投影。而‘真理世界’则包含着一切。过去、现在,以及无尽的未来。”
“我读过。但我认为那只是个比喻。”苏朗有些怀疑。
“它存在。”叶若彤不容置疑地说,“根据柏拉图的说法,那不是一个实体世界,它是一切‘真理’的集合,隐藏于哲学之外。选民的目标,就是找到它。”
“我有点明白了。”苏朗叹了口气。“真理世界”就像一本字典,把所有的文字穷举组合,将会囊括一切文章——出现的,未出现的。问题是,怎样在浩如烟海的文字迷宫中,找到你的目标。
选民就在干这种事儿。
“一切始于11”,不过是解释这个宇宙最基本的构成罢了。他得到了答案,但这不是他想要的。苏朗十分失望。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叶若彤说。
“我明白。”苏朗意兴阑珊。他把那三个人的事情讲给了对方。叶若彤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关于骨片,她的看法和苏朗完全不同。
“我认为他们说的是真的。”叶若彤神色严肃起来。她的弦在振动,她终于找到了那个预言的指向。她看不到未来,未来已经闭合。
“我只知道这么多。”苏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