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我用来当接待室的那半边办公室的门铃响起。接着我听到门又被关上,然后便悄然无声了。将我的办公室和接待室隔开的那扇门半开着。我仔细听了听,断定是是有人找错了地方,于是没进门就走了。接着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是那种用来代替敲门的咳嗽声。我脚从书桌上拿下来,站起来向外看去。她就在那儿。不用开口我就知道她是谁。要说有谁长得最不像麦克白夫人(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的女主角。麦克白夫人唆使其夫弑君篡位。),那就是她了。她身材娇小匀称,模样拘谨矜持,戴了副无框眼镜,平滑的棕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棕色衣服是定做的,肩上垂挂下来的方形皮包看起来显得非常蠢——让人联想到背着急救箱的修女。平滑的棕发上是一顶过早就从母亲那里拿来的绒帽。她没化妆,没擦口红,没戴珠宝。无框眼镜让她看上去像个图书管理员。
“哪有像你这样跟人通电话的,”她尖声说,“真不害臊。”
“我的自尊心太强,表现不出害臊的样子。”我说,“进来吧。”我帮她拉着门,然后又帮她拉过一张椅子。
她在椅子边上约两英寸的地方坐了下来。“如果我像那样跟朱格史密斯医生的病人说话,”她说,“一定会丢了饭碗。他特别讲究我跟病人说话的态度——连对待那种难缠的病人我都得客客气气的。”
“那老兄现在怎么样?自从我那次从车库顶上摔下来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她看起来颇为惊讶,神情相当严肃。“哦,你不可能认识朱格史密斯医生。”她稍显贫血的舌尖伸出唇外,像是悄悄地在找什么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认识一位叫乔治·朱格史密斯的医生,”我说,“他住在圣罗莎市(圣罗莎(Santa Rosa),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
“噢,不,我说的是艾尔弗雷德·朱格史密斯医生,在曼哈顿开业。堪萨斯州的曼哈顿,你知道,不是纽约的曼哈顿。”
“肯定不是同一个朱格史密斯医生。”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要告诉你。”
“只是想看看橱窗,不想买是吧?”
“你不妨这么说。如果非得把家里的事说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听,我至少有权利先问清楚,他是不是一个我能信任的人。”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个可爱而狡猾的小东西?”
无框眼镜后头的眼睛发出亮光。“我希望没有。”
我伸手取过烟斗,开始装烟丝。“‘希望’这个词不太准确。”我说,“把那顶帽子扔了,去换一副彩色镜框的时髦眼镜,你知道,那种斜框的、带有东方色彩的——”
“朱格史密斯医生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很快地说道,然后又问,“你真的这么想吗?”说完,她的脸微微红了那么一点点。
我点上烟斗,在桌子后面吞云吐雾起来,她往后缩了缩。
“如果你雇用我,”我说,“那算是找对人了。没错,我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你要是想找个门外汉来办这件事的话,那你就错了。我挂了你的电话,你还是跑来了,看来你确实需要帮助。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烦心事儿?”
她只是瞪着我看。
“听着,”我说,“你从堪萨斯州的曼哈顿过来,上回我背《世界年鉴》时,那地方只是个离托皮卡(托皮卡(Topeka),美国堪萨斯州首府)不远的小镇,人口一万二千左右。你帮艾尔弗雷德·朱格史密斯医生做事,现在你要找一个叫奥林的人。曼哈顿是个小镇,肯定是。堪萨斯只有五六个地方不是这样的。我现在对你的了解已经够我查出你的祖宗八代了。”
“但是为什么你想查这个呢?”她有些紧张地问。
“我?”我说,“我才没兴趣呢。我就是听够了别人跟我絮叨过去的事儿。我坐在这儿只是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我不想工作,我什么也不想要。”
“你话太多了。”
“对,”我说,“我的话是太多。寂寞的人就爱说话。不是话太多,就是一声不吭。我们该开始谈正事了吧?你不像会找私家侦探的人,尤其是找你不认识的私家侦探。”
“这我知道,”她平静地说,“奥林知道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妈妈也会发火的。我是从电话簿上挑了到你的名字——”
“根据什么原则?”我问,“是睁着眼挑的还是闭着眼瞎撞上的?”
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我是个怪物似。“七跟十三。”她镇静地说。
“怎么说?”
“马洛有七个字母(马洛的英文是Marlowe。),”她解释道,“菲利普·马洛有十三个字母(菲利普·马洛的英文是Philip Marlowe。),七跟十三配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我几乎咆哮起来。
“欧法梅·奎斯特。”她眯着眼睛,好像快要哭了。她把名字拼出来给我听。“我跟我妈住,”她继续说下去,越说越快,好像生怕占用我的时间会要她付钱一样,“我爸四年前过世了,他是医生。我哥哥奥林原来也想当外科医生,可他学了两年医就改学工程了。一年前,离家到湾城(湾城(Bay City),指旧金山的一个区域。)的西加州飞机制造公司工作。他其实没有必要那样做,他在威其塔(威其塔(Wichita),美国堪萨斯州南部城市。)有个很好的工作。我想他大概只是想来加州见识见识,很多人都这样。”
“几乎人人都想,”我说,“如果你打算继续戴着这副无框眼镜的话,至少应该表现得与它相配。”
她格格地笑起来,指尖沿着书桌画了条线,眼皮垂着。“你刚才是说,斜框眼镜戴上看着像东方人?”
“嗯哼。现在来谈奥林吧。我们讲到他来加州,也讲到他去了湾城。我们能为他做什么?”
她想了一下,皱起眉头。然后她仔细打量我的脸,好像正在下个什么决心。接着她冷不丁地说:“奥林一向定期写信回家,可是他最近六个月只写了两封给妈妈,还有三封给我,而且最后一封是几个月前才收到的。妈妈跟我开始担心起来。我现在休假,所以就过来找他。他以前从没离开过堪萨斯。”她停了下来。
“你不打算做个笔记吗?”她问。
我哼了一声。
“我还以为侦探都会拿出小记事本做笔记的。”
“笑话由我负责讲,”我说,“你把故事讲好就行。你乘休假的时候过来看他,之后呢?”
“我写信告诉奥林我要来,可是没收到回音。到盐湖城时,我发了一封电报给他,他也没回。所以我只好亲自到他住的地方去看看。路途遥远,我是坐大巴去的。在湾城,爱达荷街四四九号。”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重复了一遍地址,但我还是没有写下来。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的眼镜、她平滑的金发、那蠢笨的小帽子、她没抹口红的嘴巴,以及在她的苍白双唇之间出没的舌尖。
“你大概不熟悉湾城,马洛先生。”
“哈,”我说,“我对湾城唯一的了解是,每回去那儿我都得换个新脑筋。要不要我帮你把故事讲完?”
“什——么?”她的眼睛瞪得老大,透过镜片看去,活像从深海鱼缸里看到的那种鱼眼。
“他已经搬家了,”我说,“你不知道他搬到哪儿了。你担心他已经堕落到住在丽晶大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正跟一个穿着长貂皮大衣、喷了古怪香水的什么人同居吧。”
“哦,我的天哪!”
“我用词太粗俗了吗?”我问。
“请别这样说,马洛先生,”最后她说,“奥林绝不会那样做的。如果奥林听到这话,肯定不会饶过你,他发起脾气来可是凶得要命。不过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住的是一家全家的寄宿旅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经理,他真是个可怕的人。他说奥林几个礼拜以前搬走了,他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他也不在乎,还说他只想来杯他妈的杜松子酒。我真不明白奥林为什么会住到那种地方去。”
“你刚才说只想来杯他妈的杜松子酒?”
她脸红了。“是那个经理说的话,我只是学他而已。”
“噢,”我说,“继续说下去。”
“呃,我打电话到他工作的地方,西加州公司,你知道。他们说他已经跟其他很多人一样被解雇了,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又到邮局问奥林有没有留下转信地址,但他们说按规定,这种资料是不能透露的。于是我就把我的情况跟他说清楚,那人说,好吧,如果我是他的妹妹,他就可以帮忙查查看。他查了以后跟我说没有,奥林没有留下转信地址。所以我就开始害怕起来。他可能出了什么意外。”
“你有没有想过找警察帮忙?”
“我不敢找警察。如果我这样做,奥林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这个人,就算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不容易相处。我们家——”她犹豫了一下,眼睛里似乎泛起一些东西,但她极力掩饰着,她吸了口气说,“我们家不是那种——”
“听着,”我疲惫地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他偷了别人的钱包什么的,我是怕他出了车祸失去记忆,或者伤得太重不能说话。”
她直着眼看我,看不出有敬佩的意思。“如果发生那种事情,我们会知道信儿的,”她说,“谁都会在衣袋里放上身份证明。”
“有时候他们除了衣袋什么也没剩下。”
“你是想吓唬我吗,马洛先生?”
“就算是,显然也没有奏效。我想问问,你到底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纤长的食指按着嘴唇,然后小心地用舌尖舔了舔手指头。“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就不必到这儿找你了。你要收多少钱才能帮我找到他?”
我好一阵子没答话,然后说:“你要我单干,不告诉别人?”
“对,我就是要你单独去查,不要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