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然斜躺在松软的木质床上,半睁着眼睛,很好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打在她的睫毛上。她的身体蜷缩得像一只毛毛虫。暗黄的亚麻布窗帘在清风中晃动着沉醉的气息。十个平米的房间,简单干净。靠门的墙上挂着一面长镜子,躺在床上,就能看见自己的样子。她看到昨夜疯狂之后留下的一片狼藉,已经干净如初。桌子上整齐有序。地板有擦过的痕迹。
其实,半个小时前她就已经醒了。那时,她发现方捷正坐在床边抽烟。她也是刚刚才醒,甚至一手还揉着眼睛。这是她的习惯。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抽烟。有时窝在被子里,有时在房子里来回走动,有时就坐在椅子上或是床边。她总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事。
方捷早起抽烟的时候,一直光着身子,即使在苏小然面前也是如此。苏小然就像一个年幼的孩子,并不影响她的生活习惯。她的皮肤不太白,却有能让女人羡慕的光洁,腰部没有三十二岁的女人惯有的松弛和赘肉。她的长发凌乱,潦草得像一把晒干的苜蓿,蓬松而略显微黄,顺着颈部倾泄下来搭在后背。
抽着烟的方捷,整张脸上写满了破碎,像是隐痛着的憔悴。苏小然透过镜子看到了她的脸以及她的胸部。由于抽烟酗酒以及不规律的生活,使得她的脸部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老。她抽烟的样子似乎是深刻的压抑之后的刻意张扬,表情有夸张的成分,每吐出一口烟的时候,明显能看见一种收敛着的疲惫渐次退却的虚无。随后肩头耸动。饱满的乳房随着呼吸轻微颤动,这个瞬间你就发现她并不是平庸的女人。
苏小然看见方捷抽烟的时候,又悄悄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和她交谈,是不合时宜的举动,况且她并不想在大清早面对一个光裸着身子抽烟的女人。她对抽烟并不反感,却也没有足够的承受能力。她有时候喜欢方捷抽烟的样子。她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看着烟雾缭绕过她的面部,像是进入一次幻境,会令人产生扑朔迷离的错觉,她觉得那时候的方捷才是最真实的。而有时候却会产生厌恶,尤其是她们相拥而眠的时候,方捷的烟味令她沮丧。
小然索性又回到了想象。她喜欢这种假想,独自一个人把头埋进被子里,嗅着自己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把自己拉回到孤独而又兴奋的隐秘中,想自己愿意想的,期待某种快感降临。
她的想象先是天马行空,她和方捷在一起的许多趣事便像电影片断一样不断地闪现出来,令她深深陷入那种无法言传的温暖中而不愿翻身。
可后来她的想象竟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昨晚的泥泞——那场令人感动而又充满内疚的小小聚会。她们每个周末都会聚一次,平时小然住在苏奈尔鞋厂的职工宿舍里。尽管方捷多次希望小然能搬来和她长久地同住。
她说:“宿舍的条件太差,除了闷热和不安全之外,单是那种漫溢着的发霉的味道就让人忍无可忍。”但小然还是婉然拒绝了她的好意。她说:“如果长久地住在一起,是一件危险的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离你而去。”方捷无奈,只好随她。
那种带有绝望的兴奋除了快乐,更多的却是罪恶。很多次,小然并不想让这样的生活延续下去。它的糟糕会让她产生烦躁的扭动,她在内心里说了很多次:“方捷,我不想这样。”可她还是无法说出口,也许是另外一种期待在作祟吧。她的无聊使她无法抗拒方捷的一切。她的被水淋湿的样子令她着迷。在她的面前,她几乎就是一只盲目的找不到出口的小动物。很多时候渴望被爱和抚摸。
想着想着,她突然感觉很沮丧。温暖的气息似乎转瞬就落荒而逃了。她所有的渴求和拒绝,都是为了逃避她的空虚和无聊。她知道她绝对是自欺欺人。
是什么时候再次醒来的,小然没有明晰的记忆。
方捷从客厅进来,端着早餐,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暗灰色T恤,下着黑色紧身短裤,光脚穿着拖鞋。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看上去干净而又神清气爽,眼睛里又泛起清澈的色泽。
“该吃早餐了,小懒虫。”方捷冲着小然吐了吐舌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顽皮,和夜晚的她判若两人。
小然靠着床头坐起,向后理了理头发:“我刚才梦见你了,你突然变成了一个泼妇的样子,在车间里骂人呢?
“别,打住,打住,大清早的咒什么呢,我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要你给我的未来做展望。”方捷作势要打小然。
小然拥起被子护住肩膀,把头缩下去。“真的,我还看到你呲牙咧嘴的样子呢,就跟那个班长一样。”
方捷知道小然所指的班长就是曾经刁难过小然的那个女人,尽管时过境迁,尽管那个女人在小然上班后的第二个星期就辞职了,小然甚至还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她就不见了,但小然还是耿耿于怀,毕竟,那是她刚到苏奈尔鞋厂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对她使狠的女人。所以,小然便总拿那个女人和她眼中的恶人相提并论,这也包括她和方捷之间开的玩笑。
“那我骂的是谁啊?”方捷笑着问。
“还能有谁,除了我,你还想骂谁啊?我都是被你在梦中骂醒的。”
“骂你还不如打你呢。”方捷放下手中的盘子,扑到床上和小然闹做一团。
这时,小然的电话响了,琵琶语的轻音在床头回旋。方捷这才放了她。小然拿起电话一看,就丢在了一边:“又是催命的。”
“不会又是苏武吧。”方捷说着拿起电话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苏武的名字叫得正欢。她二话没说就接了电话。苏武疲惫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小然,你什么时候能把我的钱还上啊,我最近真的困住了,没办法。”
苏武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乞求,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他从来都是假惺惺地在人前装孙子,人后当爷。小然对他这一套了如指掌。他这样跟小然要钱,在这四年里,几乎不下于二十次。但小然却总是找各种借口拒绝他。
其实,并不是小然给不起那八百块钱,关键是她觉得憋屈。小然觉得苏武没有遵守承诺。当初他领着自己从下苏村来乌石的时候,他都是拍着胸部给家里人打过保证的,他说:“只要到了广东,那就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放个人进工厂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我已经领过十几次人了,都没出过漏子,大小几百号人都能送进厂,难不成这次不行。”
他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基本上欺骗了几十个大人,那些呆在家里从未出过门的村里人,都被苏武的豪气干云感染了,纷纷表示感谢,甚至感激涕零地对苏武说:“把孩子交给你,我们就放心了。”
小然的母亲李玉华对苏武的佩服更是五体投地。虽然小然表示过怀疑,她觉得一个小小的苏武,只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他能把广东的天遮住半边,简直是异想天开,广东是啥地方,岂是你说了算的。可李玉华却执拗得像一头牛,她站在院子中央,双手叉腰,训斥小然:“人家年龄小,可干的事情大,你不看人家财大气粗吗,这两年他领人挣得多了。你不服不行。”
小然当时正上高中二年级,虽谈不上品学兼优,却也不差。若不是父亲苏三翔从建筑工地的高架上失足落下,摔断了腿,她也不用看苏武的脸色。苏三翔曾答应小然,一定要供她上大学的。可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苦难说来就来了,你不接都不行,接不住也得接。小然姐弟五人,她是姐姐。最大。苏三翔断了腿,日子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李玉华口口声声说养不活她们姐弟了,要挑出两个送人。她在操持家务的同时内心愤恨不平。小然只好决定去广东。
和她同来的有二十九个女生和五个男生,苏武向他们每人收八百的领路费,其中包括近三百块的车费和路上花销。大多数人都给苏武交了现钱,而苏三翔拿不出那么多,他只好给苏武买了一包十元的烟,央求他暂时赊下账,等小然在广东挣钱了再还也不迟。当然,这样的人并不是小然一家,他们都说孩子是要出去挣钱的,只要有活干,钱总能还得上。苏武没法,只好答应他们。
苏武把人领到乌石以后,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正如小然说的那样,他在乌石什么都不是,连只蚂蚁都不如。大量招工的苏奈尔鞋厂如果有初中毕业证,只要是女人,只要体检合格就都很容易进,根本不需要人介绍,而没有毕业证的,年龄小于十四岁的女生你就是托人也进不去,所以苏武的领路便形同虚设,仅仅是把他们从北方用火车倒腾到了南方而已,对小然似乎意义不大。
小然觉得自己是靠自己进厂的,她后悔跟着苏武走冤枉路,要不是跟着他,也不用把三十二个小时能走完的路转化成四十七个小时,中间还在武汉的候车室里呆上一夜。到了乌石,又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发霉的小屋子里吃三四天的馒头。所以,她就一直拖着苏武的八百块不还,一晃就过了四年。
“大清早的哭丧呢,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那无中生有的八百块,还能不能弄出点新花样啊。”方捷冲着电话大吼大叫。她讨厌苏武,觉得他是个狡诈的人,当初骗那么多人来广东,钱骗了不少,还在乎这八百块,况且之前小然已经给了他三百块的路费了,还整天吊在嘴边要,真不是个男人。她气愤愤地挂了电话。
小然在方捷挂掉电话之后咯咯大笑,仰面躺在床上。“看看,和我昨晚梦见的一样吧,还说你不是泼妇的样儿。”方捷一听中计了,就又大吼一声扑向床去。
可电话又响了第二遍,方捷说:“不要管,他有时间就叫他打吧。”她们静下来,听着音乐在房间里颤动。等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小然忍无可忍,抓起电话就喊:“催命啊,等我有钱了就还你。”她刚要挂,却听见有人说:“小然姐,出事了。”是小指的声音。“怎么了?”“小九自杀了,现在医院里。”小然一下子惊呆了,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短暂的安静之后,小然猛然坐起,说:“我马上就来。”然后迅速穿衣,连洗脸刷牙都没顾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