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摩托车赶到乌石医院。小然满头大汗,薄薄的丝质长袖衫紧贴着她的前胸和后背。她给司机扔了十块钱,没要找钱,就向住院部跑。苏武和小指两个人正在楼道里抽着烟来回走动。看到她就迎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人怎么样了?”小然情绪激动,声音有点大。
“小然姐,你先别急,正在抢救呢。”小指拉住小然的胳膊。
“医生说还有救。”苏武补充道。
一听还有救,小然稍微缓和了一下紧张的心绪。她才发觉她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酸软无力。她一手扶在小指的肩膀上,把右腿提起来,用脚尖着地,可那样一来,腿的抖动更加厉害了,甚至不能控制。小然无奈,只好扶着小指坐在走廊里的蓝椅子上。
“怎么回事?”她问。
“是小九的房东打来电话,说她出事了,我才赶过去的。”苏武有点急于请功的意思,“我正准备去三元镇呢,有几个朋友等着有事商量,我都撂下了。”
“别说那么多废话,谁问你的那些琐碎事呢,赶紧说正题。”小然白了苏武一眼。苏武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接着说:“我赶过去的时候,小九已经不省人事了。她用刀片在左手腕上划了一下。血流了一大片。她的女房东正在给她的手腕上扎毛巾,她说是翻了小九的电话,第一个看到我的名字才打给我的。女房东说,她正在房间里冲凉,就听见小九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她说以前也听到过小九这样无节制的歇斯底里,所以没有在意,她还以为小九发神经呢。可她的喊叫持续了约一分钟,不像之前那样短暂,然后竟突然悄没声息了,她觉得出事了,就赶过去,房门是开着的。她正好看见小然划手腕,可没来得及阻止。”
“我上医院的时候才叫的小指,他离小九最近。”小指听着苏武的话,点了点头。“当时医院说要交钱,不然就不给治,他妈的,一张口就要五千,我哪弄那么多去,只好求人家先治,再想办法弄钱,才给你打的电话。”
小然一听愤怒起来:“狗日的医院,狗眼看人低。不救人反而先要钱,我们的命不是命吗?”
小指再一次制止了小然的怒发冲冠。他向急救室使了使眼色:“小点声,惹怒了这帮人,他们不管了,对我们没好处。
“他敢?”
“没什么不敢的,听说以前有人被砍伤了,送进医院后,没有看护的人,最终医院也没处要钱去,只好不了了之。后来,他们就吸取了经验教训,凡是住院的,不管有多急,一律都是先交钱。我刚才向人家求情,虽然急诊科的主任答应了,但还是给另一个大夫说悄悄话,并向我使脸色,我估计是要看住我。后来我才给你打电话的。”苏武一脸委屈的样子。
小然无语。这样的情形她又不是不知道。在乌石,他们从北方来的打工者在医院还不如一条本地的狗。除非你有现金,先交钱后住院,否则就只能被人家怀疑和拒绝,甚至有的大夫还故意在写处方时开上一些无关紧要的营养药,诸如氨基酸,果糖之类。他们根本就瞧不起他们这些来自异地的流浪者,无论你穿着如何光鲜,只要一张口,蹩脚的普通话就暴露了你的身份,而人家的广东话始终让你摸不着北。
他们暂时沉默下来。期间,两个护士从急救室进出了两次,她们抱着医疗器具和瓶瓶罐罐的药品在他们面前走过。小然浑身湿透,她坐在急救室外面焦急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主刀医生走了出来,边走边摘口罩,等到了小然面前的时候说:“谁是病人家属?”小然站起来:“是我。”医生叫来一个护士,护士拿着一份协议书,指了指上面苏武的签字:“你们赶紧去交钱吧。不然我们不能用药,病人还很虚弱。流血过多,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小然站在医生面前,竟然觉得矮小了许多,一滴汗从她的额头落下。她接过护士递来的药费单子,说了声:“谢谢。”
另一个护士推着担架车从急救室里出来,担架车上的点滴瓶无序地晃动着,小九安静地躺着,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小然把单子塞给苏武,和护士一起把小九推进了病房。苏武和小指跟在后面。
小然让苏武把小九抱在床上,盖好被子。护士说:“你们都出去吧,想办法交钱,她还很虚弱,不能说话,你们不要打扰她。”
小然说:“就让我留下来陪她一会儿好吗?就我一个人。”护士看了看她,略作思考:“好吧,你尽量不要和她说话。”然后转身,赶苏武和小指出去。
小九仍然处在昏迷状态,容颜憔悴,隐藏很深的痛苦还遗留在她的眼角深处。小然揭开被子,看到她刚刚受伤的胳膊,上面裹紧白纱布。小然一时内心五味杂陈,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她不知道小九为何要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她应该是知道自杀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之前她还多次向小然说过自杀是没脑子的人干的傻事,可她为何偏偏选择了这样。
小然猜想,给小九带来痛苦的肯定和那个叫高寒的男人有关,她是小九唯一爱着的男人,她为他付出了太多。她几乎把全部的工资都花在了那个男人身上。可小然讨厌那个男人,她曾经告诫过小九别把自己陷得太深,她觉得那个男人真靠不住。
小然说:“人家是来寻开心的,你还以为他会把你娶进家啊。”可小九总是满脸不在乎:“你怎么把人都想得那么阴暗啊。我们之间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的爱与别人不一样。”
难道这就是不一样的结果吗?不一样的爱就非要把人逼到死亡才能体现出与众不同吗?小然怎么也想不通,为了爱,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要了,那爱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不爱或者让爱死去。因而四年来她很少和男人交往。她怕男人的言行不一。
想着想着,小然突然觉得很沮丧。有一种落魄的感觉。她觉得小九简直就是自欺欺人,她一定预先知道自己要受伤,可她不懂得保护自己,放弃则更难。她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可气又可怜的女人。
小指在门外喊小然。小然出去,小指说:“小然姐,人家让交钱呢,怎么办?”
小然知道小指没钱。小指和小然是同一个村的,刚进苏奈尔时还找过小然借生活费。他刚来乌石才三个月,因为年龄不够进厂资格,前段时间还跟着苏武混吃混喝。一月前,他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五岁,苏武花三十元给他弄了一个假的初中毕业证,他才混进苏奈尔,至今还没有发工资。
苏武就更不用说了,要不然他就不会早早的打电话向她要钱了。况且他是个一毛不拔的人,出出力就已经不错了,出钱无疑是要他的命。而小然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到手,本来一直是十五号发的,可这次听说董事长在越南耽搁了,一时回不来,没人签字,就发不了工资,这一拖就是三四天。
小然也是按月给家里办的农行的卡上打钱,只留一两百的零用钱,吃住都在厂里,花钱也不多,况且家里一大家子人还指着她呢。她刚来的时候,一个月不寄钱,李玉华就会在电话里骂她花钱如流水,一点都不知道家里人的苦之类的愤恨的话,这让小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知道苏三翔的苦楚,一个跛腿的男人,要养着四个孩子,要吃饭,要上学,他有什么办法呢。
护士又过来催了一遍,:“大夫等着开药呢。”小然没法,只好给方捷打电话。
十分钟后,方捷气喘吁吁的来了,她和小然交完钱,苏武已经在楼梯口等她们:“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还有事,要先走。”小然白了他一眼,刚要骂。方捷却说:“你先忙去吧,呆着也没用。”
苏武连说谢谢,转身就走。小然在他走出不远又叫住他:“你喊上小指一起去吧。”
再次坐在病房门口的蓝椅子上,小然把头靠在方捷的肩膀上,像一个温顺的孩子。她们都没说话,小然隐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三天后,小然接小九出院。小九仍然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像一尊神一样被小然扶着上楼梯,方捷在后面拎着一大包东西。为了方便照顾小九,也为了防止小九再做傻事,小然决定搬来和小九同住。小九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欢迎,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小然找了条新床单铺在床上,撤掉了那条沾染了血渍的粉红色床单。让小九躺在床上,然后打发方捷回去。她觉得她实在是对不住方捷,人家一个大忙人,整天跟着她做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还任劳任怨,即使不说什么,她也不好再求人家。
随后,小然对小九的房间做了一次彻底地整理。她说:“一定要把影响小九情绪的破烂清理出去,免得睹物伤神。”
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充斥了那个男人的东西,他的坏气息到处飘荡:床头上有他的两个茶杯,一个精小的带手柄的双层玻璃杯,一个是深红色的铁质保温杯,并排放着。玻璃杯内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残留的茶水,并因着时间的关系而在杯子的半腰滋生出一圈黄褐色的茶渍,进而显现出地沟油的质地来。
还有一个硕大的玻璃烟灰缸,上面积满了烟灰。旁边放着那个男人神采奕奕的相片。床上有他的内裤,小然在整理床铺的时候把它扔到了地下。床下塞满了杂物,大多是男人的旧鞋和劣质的香烟空盒子与啤酒瓶。小然找来了一个潮湿的拖把弯身到床下把它们全都拨拉出来,然后把那些杂物收拾进黑色的大塑料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她反复把地板擦了三遍,直至看不见一丝血迹。
小九坐在床上,看着小然忙进忙出,像是欣赏一部无聊透顶的电影,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的眼神木然浑浊,失去了原有的灵敏光泽。
忙完了一切,小然就问她:“想吃点什么?”小九只是把目光移向小然。很淡然。
小然又问:“他还会来吗?”小九的嘴唇噏动了一下,本想说点什么,可她在喉咙滑动之后却没有发出声音。
小然急了:“那你有钱吗?”小九憋了半天,终于沙哑着嗓音慢慢地说:“我为什么要活?”她的质问微弱却让人心惊。
小然只好不再言语。她原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提钱,可小九不说话,小然闷得慌。她把委屈憋在心里就会变成疙瘩,那会憋出病来。既然小九说话了,那问题就有解决的途径了,起码不似之前那样盲目了。
小九躺下来,慢慢闭上眼睛,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是一种无声的涌动。眼泪自脸的两侧滚进枕头,她薄薄的嘴唇颤动着,颤动着……巨大的悲伤居高临下地把她笼罩起来。
“他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小九在无以复加的孤独中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要把这一责罚推向她的原因。在他们相处的一年时间里,她几乎奉献了她的全部。
她把每月的工资都交给他,任由他花销,她几乎在这一年里没有给家里一分钱。她把他看成是自己此生的全部,除了爱他,她一无所有。而他只在他们共同的小窝里坐享其成,但她毫无怨言,因为她喜欢看他喝酒抽烟的样子,说话的神气以及发小脾气时唇角上扬的与众不同。她包容了他的一切缺陷。她误以为他也会像她一样爱她。他又凭什么弃她而去呢?
这是四年前和她同来乌石的小九吗?是那个单纯的毫不掩饰自己的女生吗?小然惶惑起来。
小九睡觉的时候,小然就坐在她床前的凳子上,看着她。她熟睡样子像一张照片,反而让人觉得真实。她的头发漆黑而凌乱,脸色苍白,身体散发的气味残留着薰衣草的清香,混合着一股浅淡的汗液的迷离。她曾经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在她身上,你总是找不到半点迷惘和孤独。而同时,她却会把你带进触手可及的温热中。
她们一同来的乌石,四年前那个天麻麻亮的早晨,就已经相识了。
中巴车上,小九穿着绿色的棉大衣,后面戴帽子的那种。里面露出黑色的厚棉长袖,手腕上戴着一只银白色的手镯。车内闷热,她把大衣的扣子敞开,蓝色牛仔裤的腰带全部显露出来,很宽的那种白色。她画着淡淡的妆,和周围的女子气息不同。薰衣草的味道从她的头发里浅浅地飘散出来。
她们很快就聊了起来。小九说她的家在一个叫王李的村子。小然知道那个地方,在山的那边,交通不便。小九说那是个糟糕的地方,她真希望这一走,就一辈子都不要回来。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愤然。
小然不好多问,她也不是喜欢主动询问和倾诉的人。她的生活范围狭小而被动,除了上学,几乎足不出户。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紧密接触抱有戒备心理,生怕欺骗或是被人一眼看穿,不大喜欢那些有事没事就坐在一起疯闹的人。安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把头扭向窗外。
小九没有理会小然的冷漠,她开始述说自己远在新疆一年的一些趣事。她不隐藏自己,一开始就亮出真实的东西。这些真实在乌石,得到了证实。她说她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十四岁去的新疆,在牛肉面馆里洗盘子。
那样的工作坚持了两年,她说她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年龄足以承担一切。她不喜欢新疆,那里风沙很大,出门要戴口罩,女人们大都捂得严严实实,风中有喧嚣而凛冽的声音。她向往南方,她觉得她的爱情一定要从那里开始才显得正式而浪漫。
小然静静地听着,觉得这一切离奇而又遥远。她觉得小九像极了一枚闪烁着光华的玻璃小球。从此,她们便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初到乌石,她们始终同进同出。小九喜欢在乌石的三条街上一圈一圈地转,看着黑瘦小巧的本地人,游手好闲,除了在路边打麻将,就是摇着蒲扇喝茶,小九就愤恨地说:“这太不公平了。”小然说:“这就是命。”
这果然是命,小然想着。四年下来,就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那些残留在内心深处的纯真,早已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