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抽出一颗烟点上,他企图借着烟火来寻求一些干枯的自尊。他抽烟的动作潇洒优雅,却和这个小城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突然想不清楚自己来到乌石的目的了。他刻意追求的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绝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小然,说不定他还在金城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也许很快他就能得到一份工作,然后拥有朋友,当然还有那令人回味的和爱情相像的快乐。
那个大出他几岁的女人,在他的婚姻之外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而他所有的放弃,都是为了小然,他有很多话要给她说。应该是倾诉,他觉得小然能理解自己,她也一定能接受他的倾诉。然后拥她入怀,或是靠在她的腿上,任由她抚摸着他的头发,挑拣着他头上偶尔的一根白发,听她小声说话。但这一切却是如此遥远。
两人走着,小然不时与经过他们身边的人打招呼。期间,小然的电话响了一次,小然看了看,随手压掉。没走几步,电话又响了,小然没有看,顺手关机。直觉告诉他,小然现在定然和某个男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感到隐隐不安。
第三街的小二楼上到处都是私人开办的小放映室。小然领着韩奕在中段僻静的地方,拐进了一家窄窄的巷道,爬上一个木梯的楼道,进入二楼。韩奕在小然的身后,像是跟着主人的邋遢的应侍。楼梯口的大厅里,放着一个二十九寸的彩电,七八个人散开来坐在低低的木质长凳上。画面是一个旧时的功夫影片。
周围是两排用木工板钉成的小包间,放了电视机和碟片机,走廊里阴暗潮湿,一缕缕酶臭味直钻鼻孔,随处都能见到新鲜的装着液体的安全套,放置在垃圾桶或者楼道的显眼的地方,嘲笑着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韩奕抓住小然的手在迷宫般的小道里穿行,稀薄的空气把他们压在最低处,让人难受。
这样的地方韩奕在上学时曾经去过。那次他外出太晚,进不了宿舍楼,就只好和舍友到放映厅凑合了一个晚上。因而对这种腐烂的味道记忆犹新。而这种味道却暂时把韩奕带到了以往的熟悉中,他反而没有刚才的烦躁了。
其实,韩奕不喜欢到这种地方来。他讨厌被垃圾以及肮脏环绕的空间,也绝不希望在他和小然相处的时候有腐烂的气味充斥。可也只能这样了。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空闲的包间。包间并没有韩奕想象中的那样逼仄,相反一应俱全,电视机和影碟机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靠窗的地方有张小小的铁架单人床,白底红格子的床单和被套,枕头是深红色,由于灯光昏暗,看不清枕头和被单干净与否。他们在床边坐下,闻到了淡淡的汗液和香水的混杂的味道,还包括那种始终如一的闷热的霉味。
小然让韩奕先在床上躺着,自己就去楼下找老板,她向老板交了包间费二十元,然后花十元钱租了五张光盘,老板问要什么,小然说随便。老板就随手把放在桌子上的光碟找给她五个。等她返回的时候,韩奕仍然坐在床边。
小然熟练地打开了电视机,把光盘放进去,清晰的画面展现出来,题目是《李米的猜想》。然后,她就从手提小包里找出眼镜戴上,躺在床上去了,并叫韩奕也躺下。韩奕便躺下。
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电视的音质清晰干脆。头顶的风扇转着圈,不时吹动小然白色长裙的一角。空气借助于风扇似乎才能更好地流动。韩奕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就这样和小然再次躺在了一起,与四年前躺着时一样。窗外的人声混乱而陌生,潮湿的夏天,遥远的故乡,以及北方的小河,这一刻,韩奕才突然想起它们。
一切都记忆犹新,就像当年的场景一样。和无数次出现在韩奕梦中的景象惊人相似。韩奕闭上眼睛,他仿若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单人小铁床,小然仍旧停留在她的视线里,她躺在床上,面色红润,羞赧的盯着韩奕看。那个房间里依然光线昏暗。那时,她说:“来,上来,躺在我身边。”
时间都停滞了,电视的进度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各自陷进了深深的回忆。直到门口一个男人的声音急促地响起:“快,快躲起来,查暂住证的来了。”他们才恍然醒来。
“怎么办?”韩奕惊慌坐起。
“别怕。”小然的声音清晰坚定。她环顾了四周,说:“你先钻到床下去。我有办法。”
韩奕只好钻进去。小然依然躺在床上看电视。不多时,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两个粗壮的男人,他们挥了挥手中的治保会证件,对小然说:“你的暂住证?”
小然从手提包里取出苏奈尔的员工证,递给其中一个。那人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小然,说:“苏奈尔的?”小然说:“自己看。”另一个说:“还是个班长呢,小丫头还挺倔的。”小然返身坐在床边。前面的人挤进来,看了看房间和电视。说:“就你一个吗?”
小然看着他不说话,死死地盯着。那人被小然看得发毛,说:“你怎么是一个人看电视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另一个说:“该不会是有人藏在床底下吧。”说着,就要前来。小然听完,装出生气的样子,她撩起床单的前角,说:“你最好能亲自爬进去看看。”那人一看小然的样子就停下了。另一个说:“应该不会吧。还是算了,走。”
那人顺势说:“谅他也不会藏在床底下。”说完,往出走。待到门口,又回头说:“不能在外留宿。”然后关上了门。
韩奕在床下听到关门声,才踏实地瘫软在地上。他浑身的冷汗已把他清洗了一遍。过度的紧张与蜷缩,使他的脸色变成了绛紫色,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与四年前他躲在小然的床下躲避她的母亲的情形一样,有令人窒息的害怕。
他从床下钻出的那一刻,小然就站在床前,看他。他狼狈极了,一如深秋的街头混杂在垃圾里的落叶,颓败不堪。她还看到了他的长发与黑色的眼圈,以及肮脏的衬衣和裂口的鞋子。这一切,令她黯然神伤,心里一酸,竟流下了两行清泪。
韩奕看着小然哭泣,就像是看着一堆破烂的记忆突然顺着纹路裂开绽放一样。那是曾经纯洁干净的心灵隐秘,是令人温暖且无限向往的平静。他慢慢抱紧她,用他强劲的身体把她抱起来,他开始吮吸她的眼泪。小然在半推半就中,一如四年前那样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小然紧张而激动。她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竟然不知道这一场突然的变故是否是自己需要的,或者仅仅是为了满足一次韩奕而委曲求全。她想这一切来得有些迟了。
韩奕慢慢吻着小然,从她的眉毛开始。小然面部的清香令他迷醉,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韩奕用左胳膊搂着小然,他的右手伸进了她的衣服下面。当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及她的乳房的时候,小然本能地用胳膊护挡了挡。她的身体突然绷直,屏住了呼吸。韩奕顿了顿,略显尴尬。他没想到这一切会以这样的面目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显得慌乱而幸福。
韩奕没有停下来,他坚持进入了小然的身体。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小然在韩奕进入她身体的时候,迅速蜷缩成一条受惊的蛇。她的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呼吸不畅,甚至伴随着突然的哽咽。韩奕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唬住了,他一下子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小然出了什么问题,起初他还以为是紧张的原因,可渐渐地,随着小然近乎休克的呼吸,他以为她病了,他摇着小然的头,“你怎么了?”小然一时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支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
“那是怎么了?”韩奕一边低声问她,一边草草收起了进入的状态。他把她抱紧在怀里,用手拍着她的后背。
小然渐渐有所好转,呼吸渐次平静。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是一场大梦初醒。她知道对于一场长达四年的爱情而言,拒绝自己曾经以身相许的男生进入自己的身体是多么不应该的事。但她还是毫无理由地令他扫兴了。
其实,从内心来讲,小然明明知道这一场性事是迟早要发生的,他并不排斥韩奕,况且,她也把与韩奕的性事看成是对他的一次补偿,然后,她觉得她才能对得起他不远千里来看他这一事实,那样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尊重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而没有任何负担。但她偏偏就让这一即成的事实化为泡影,把自己置身于两难的境地。
是余可的影子从中作祟,这是小然平静之后得到的结论。她觉得余可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他总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在每个紧要关头让她心如乱麻。她无端地在韩奕进入她之后,想起了余可,她觉得余可此时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他的眼睛是那样的纯净,而他们的行为却玷污了他的眼睛,这是多么糟糕的事啊。
“你还喜欢我吗?”小然在他们都慢慢放松下来的时候,突然问韩奕。她仍然闭着眼睛,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皮肤柔滑,身材比平时看起来要更加瘦削一些。在韩奕怀里,她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女孩。
“当然。”韩奕欠了欠身,侧脸盯着她。他不明白小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质疑。他清楚,他对小然的感情已经不是简单的爱,而是与依恋有关的另一种复杂。他永远也忘不了小然在他艰难的高中生活中对他的温暖和帮助,也忘不了他被小然的父亲堵截在院子里时小然的无助,以及小然父亲的愤怒。他觉得他们已经不能分开了。
小然尴尬一笑,她看到了韩奕的惊讶与紧张。她真不知道该如何与韩奕交流这个问题。如果她告诉他,她的感觉出了问题,那他一定不会相信的。她不想让他感觉到她是要拒绝他。因为那也不是她的本意。
事实上,韩奕的感觉也发生了变化,时间改变了一切。他曾努力尝试着在和小然相处的时间里,尽可能自然,尽可能回到最初的状态,但不管怎样,那都已经不可能了,包括小然的身体和呼吸都是那么的陌生。
在她身边,就像此刻,他都有着前所未有的压抑和拘谨,他就像是被限制了的奴仆,谨慎而察言观色。可尽管这样,韩奕都觉得这只是暂时的。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为时间的痕迹所致。他想,他们一定还能像以往一样相互拥抱。
而小然是悲哀的,来自方捷和余可的压力,让她不敢对韩奕抱有太多的奢求。
“那你喜欢我吗?”韩奕在沉默了良久之后也问小然。小然回头看看韩奕,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然后她抱紧韩奕的胳膊,闭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