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终于搬进了泰安的职工宿舍。
在和小然分别后的第二天下午,他草草吃完了饭,就去租房收拾东西,他原本是想叫大有给他帮忙的,却又想着小然一定会来送他,若是大有在,反而有诸多不便。再说,他的东西也不多。
韩奕在房间里极慢地收拾着,一边等着小然的到来。他已经身无分文了,他不得不向她伸手要钱。在乌石,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不然接下来的日子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度过。
韩奕坐在床边,点上一颗烟,心中竟然涌起一股悲凉。仿佛这一走,就已经和小然天各一方了,他就像一个待嫁的女子,似乎只要一搬进泰安,他们就再也不能自由地在一起了。
而事与愿违,直至天黑下来,小然都没有来。韩奕等不及了,就下楼去公话亭给她打电话。第一次无人接听,大约十分钟后,韩奕再打,小然却说,今晚加班太累,不想出来。韩奕沮丧地挂了电话,可糟糕的是,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没有找到四毛钱。
韩奕无奈地向老板解释。老板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用轻蔑地语气说:“没钱还打什么电话?”韩奕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没钱,明天拿来还你好吗?”他几乎是央求她。可老板不买他的账,她把手一挥,说:“别价,我这小店,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她把扇子停下来,顿了顿又说,“像你这样的小混混我见得多了,想办法吧,别找借口。”韩奕没法,就杵在那儿不动,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老板乜斜着眼打量他。韩奕无奈,他把自己的近视眼镜摘下来,好说歹说押给老板。
那女人起初不肯,他觉得一副破眼镜对他来说一文不值。可韩奕说:“对你没用,对我来说,却值一百多块呢,我一定会来赎回的。”老板想了想,也就同意了。韩奕回到房子后,才发现他有一个矿泉水的大桶没来得及还,那桶里还有半桶矿泉水,他也不顾别的了,就把水倒掉,飞快地跑到第一街还了水桶,得了三十元钱,然后,他又赎回了自己的眼镜。
韩奕没再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
韩奕背着包,经过苏奈尔门口的时候,他停在一个暗处,坐在一块石头上。很难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回到泰安,已是十点多了,韩奕铺好床铺,得知大有和胡小亮上夜班去了,就去冲凉,之后,他回到餐厅躺在凳子上想心事。
大约接近十二点钟,韩奕才走进抽风机山响的宿舍。大部分人都睡了,依然横七竖八。灯一直亮着,在宿舍的尽头,有四个人围在一起“扎金花”,看到韩奕进来,稍有一些慌乱,但随即又围在一起,韩奕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也影响不到韩奕,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要大声吼上一段秦腔,也不会惊扰任何人,大家已经习惯了自我隔绝。
韩奕睡不着,只好想今天的事,想小然。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原谅了她。他想,她也许真是累了,而她又不知道他的实情,怎么能怪她呢。韩奕知道他不能把今晚的事看做是小然对他的伤害,他宁愿相信小然所说的是事实。他想,睡一觉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吧。而此时,除了记忆和未来,他什么也没有。
有一段时间,韩奕并不能把自己融进泰安公司枯燥的工作中,泰安已经像是走入垂暮之年的老人,蹒跚而行,没有活力和发展前景。
韩奕喜欢用边缘这个词语来形容他的处境。在这个城市的内核,是与土地一样善良的生活处于困境的人们,他们用梦和双手辛勤地编织着城市的心情,全然没有城市人的优越和骄傲,韩奕便是其中之一。
韩奕是个无所事事的人,这是一份闲得让人发慌的工作。他不知道公司招聘他干什么,卢经理大多时间不在,偶尔和客户谈谈生产出货或者质量的问题,大多时间他都去打高尔夫。韩奕觉得自己干得最有意义的事便是帮卢经理搬球杆了,其余的时间便是由贺小菊安排的。她总是指使韩奕去车间里考察。有几次,韩奕也想留在办公室里看看公司的资料,或者帮工人们做一点事,但都被贺小菊制止了,她的理由是,公司聘用大学生并不是要来和工人一起做工的。可到底要做什么,她却闭口不言。
公司里很多人叫苦连天。有人因为加班而过度疲劳,工人们经常彻夜不眠,甚至是在上了两天两夜的班之后,只能休息半天,他们往往会在晚上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他们的组长叫醒,揉着眼睛去车间赶着出货。
还有人是闷得叫苦,像韩奕这样的,除了夹一个文件夹在车间里晃悠一圈之外,还会做一些别人不敢做的事,比如躲在车间的背阴处抽烟,喝茶,甚至睡觉。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被人养起来的狗,几乎失去了思想,没有发言权,只能到处乱走。
在此期间,公司接连又招聘了和韩奕一样职位的企划人员,他们分别被安排在“鞋垫”、“生化”、“成型”等三个车间,和韩奕所在的“大底”车间遥相呼应。随后就听到一些老员工和几个课长传言,公司要专门成立“企划课”,用于改革公司制度和规范员工行为,而具体在什么时候执行,谁也不知道。
韩奕在车间里转悠的时候,经常会碰到那三个人,他们也都和韩奕一样,夹着公文夹,在车间里晃荡,偶尔也见他们和工人一起交谈。三个人,两男一女。韩奕最先碰到了那个女子。女孩光着脚穿着一双塑料凉鞋,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黑色的条纹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踝,走路时胸脯挺得极高,戴着紫色边框的眼镜,黄衣蓝裙。
他们在二楼的楼梯间相遇。女孩的皮肤很黑,嘴唇较厚,是那种看起来很健康的人,性感却不迷人,不是韩奕喜欢的类型。他们交叉而行之后,又不约而同地回头注视对方,因为在别人都穿着厂服的时候,他们的衣服就显得很另类。韩奕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热烈而又荒芜的眼神。
她说:“你到哪里去?”韩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涨红了脸。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只是从四楼下到二楼而已。就在这时,上来一个中年女子,三十三四的样子,穿着蓝布条纹的衬衫,和深蓝色的裙子,一眼就能看出是公司的办公室职员。韩奕能感觉出来她是个温柔的女子,她看着韩奕的时候,让韩奕感到了亲切。
她说:“黄小姐好。工作还顺利吧,”
黄小姐立刻雀跃起来,声音很尖锐。“又见到你了,子妮姐姐,我很好,多谢你的关心。你要干什么去?”
“我要去四楼。”接着,被称作子妮的女子,转向韩奕说:“对了,我正好要填一张表,你能帮我搜集几个数据吗?”韩奕说:“我正愁没事干呢。”然后,韩奕跟着她下楼。直至到了楼下一个拐角处。她才停下来。对韩奕说:“我叫陈子妮,你就叫我陈姐吧。”韩奕刚要报上自己姓名。可陈子妮说:“我早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我们公司的大学生,大家都知道你。”韩奕冲着陈子妮嘿嘿地笑了两声,他也没想到他能受人关注。
陈子妮侧身向楼梯口看了看,说:“你知道黄小姐是什么人吗?”韩奕摇了摇头。陈子妮接着说:“她是黄经理的侄女,叫黄亚玲,也是刚刚大学毕业。你不能在她跟前乱说话。”
韩奕惊出了一身冷汗,庆幸没有说什么。陈子妮说:“黄经理是个自私的人,她不喜欢别的车间的人在她那儿走动。”
韩奕刚要问为什么。陈子妮说:“这是规矩,大家都知道。所以你要当心,别乱走,别乱说话。”
“那我该怎么办?”
“没事,你就在‘大底’车间呆着吧。我在‘生化’车间,有事可以来找我。”之后,她就独自走了。“大底”和“生化”都是卢经理掌管的部门,韩奕也曾经去过,可似乎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中午吃饭时,韩奕专门找到陈子妮,和她坐一桌。她向她报以微笑,尽管不能说话,但韩奕能感觉到她对他的欢迎。黄亚玲也来和他们凑在一桌。她一坐下就喋喋不休,责怪工作没意思,后来又说公司的伙食太差。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无人发声的餐厅,还是清晰可辨。不多时,就有一个个子高挑的保安来干涉,她大声呵斥黄亚玲,让她闭嘴。黄亚玲似乎也没有想到保安会做出如此唐突的事情,简直就是无礼。
她站起来,警告他:“请你说话尊重点。”那保安很折面子。从来只有他管别人,别人哪有还口的机会。公司给了他们一定的权利,他们怎能屈于人下。他们就像监狱里的警官,不允许任何人反抗。
他们禁止员工在吃饭时说话、抽烟,一旦发现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呵斥,或者径直出示黄牌,然后工资的一部分就会被减掉。大家对此深恶痛绝,可又无能为力,因为他们会挺起胸脯告诉你,这就是厂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