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到大宗的那天,正是周末。小然去三元镇给小九买了些零食,刚回到乌石,一下车,就看到了一个身材壮实的家伙,留着板寸,白衬衫只寄了一个扣子,胸部古铜色的肌肉展露出来,脖子上挂着一串小拇指般粗的金黄色的链子,一脸横肉上罩着一副黑墨镜,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小然嘿嘿发笑。
小然眼睛不大好,有三百度的近视,但她不习惯戴眼镜,尽管苏奈尔有很多人戴近视眼镜,而且有些人的眼睛并不是近视得很厉害,但他们喜欢装出读书人的样子,他们想在众多的没文化人中充当知识分子的角色。小然认为他们太肤浅。
那人走过来。嬉皮笑脸。右腿不住地抖动,有挑衅的味道。这样的二流子小然见得多了。他们喜欢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吓人,碰见漂亮女生,还会走近说挑逗的话,或是老远打口哨。直到把小女生吓跑了,他们才跟在后面哈哈大笑。
小然没理他,径直往前走,可不料那人却跟了上来,在距离她不足三米的地方,一言不发。走过了第一个拐角。小然停了下来,这个地方有几个买水果的小摊,人多,小然就不怕。
她猛然转身,那人未曾防备,差点就碰在她身上。他突然大笑出声。取下眼镜。
“大宗,怎么是你?”小然如释重负,脸上掠过一层喜色。
“吓坏了吧。”大宗一脸坏笑。
“你以为你是黑社会啊。”小然笑着去踢大宗,大宗身子向后一扯,没踢着。
“我还以为你死了。很久没见到你了。”
大宗干笑两声,显得难为情。他说:“前些日子不小心犯事了,我去了趟珠海。”
“又怎么了?打架?”小然对此见怪不怪。
“不是,是抢手机时出了差错。”他顿了顿,接着说:“那个狗娘养的小婊子,不知怎么搞的,偏偏把手机攥得那么死。我原以为她在打电话,趁她注意,我从侧面过去,可一把没有夺过来,本来我应该跑掉的,可我不甘心,她的那个诺基亚还是个新货呢。等我第二次再回头去抢,就有治保会的人围过来了。幸好有朋友用摩托车接我,不然我就进去了。”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表情淡然,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口吻。
“又是抢。抢,枪,抢。你抢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小然露出鄙夷的神色。她就想不明白了,一个好端端的大男生,身强力壮,为什么要干那些非法的勾当呢。把命当儿戏。还瞒着家里人,万一哪天运气不好,家里人非得急死不可。她曾经劝过大宗,可他就是不听。反而因为她的多舌,对她有些疏远。小然想,最好别来找我,免得我跟着受牵连。
打砸抢——刀尖上玩命的日子,大宗已经过了三年。当初和小然跟着苏武来的时候,他还腼腆得跟个小姑娘一样,说话的时候脸容易红到耳根,除了个头大,简直就是个孩子。他说如果不是苏武在下苏村夸口说乌石就是他的地盘,那他肯定不来乌石。
谁都不知道,苏奈尔鞋厂对男工的需求量极小,而且选拔非常严格。但苏武在招工时遮蔽了这一点。他只看重每个人的八百块。苏武当时到处充孙子,求人办事,弄假证,好不容易才把身强力壮的大宗弄进了做橡胶鞋底的六分厂。
起初,大宗还真想好好干上几年,然后回家娶媳妇,盖房子,这一辈子也就值了。可工厂的事,不是他能预料到的。第一次进车间,他还浑身欲望,想着一展身手的机会到了,一定要好好挣钱。可当他站在轰隆隆响着的机器前,流水线上的转盘有条不紊地走着,他也像别人那样脱光了上身,赤着膀子,攒了满把的劲,抓住黑黝黝厚重的模具的时候,他懵了。他竟然没有提起来。
他想着可能是自己大意了,使劲不够。于是,第二次,他就吸了口气,使出了吃奶的劲,可那模具还是稳稳当当的像屁股很大的女人一样令他泄气。他压根就不能把一个模具从线上拉出来,更不用说搬动了。那个下午,在计件工资的紧张氛围中,大宗呆呆地坐在闷热的机器旁,任汗水漫过了后背,从裤子里浸进去,他的着急令他的下身像泡进水里一样。他懊恼极了。
下午,他去找苏武,说要换个工种,可谁想苏武吃着一盘炒面条,喝着一瓶啤酒,呲牙咧嘴地说:“能进苏奈尔就已经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以为我是神啊。”他边喝啤酒,边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势对大宗说教:“你以为出来混是那么容易的吗?不是流血就要流汗,那有现成的钱往你的兜里钻呢,再过两三年,你就知道人间的辛苦了。”说完,他还用油腻腻的脏手在大宗干净的白衬衫上拍了拍。大宗当时被苏武唬住了,他对干活失去了信心。可他敢怒不敢言。
大宗在人生地不熟的乌石选择了沉默,他觉得坚持下去自己肯定会成功的。于是,他就坚持锻炼自己的臂力。开始的时候,他想了一个妙招,在更换模具的时候,把它们拆成两片,拿下来,把要换上的别的型号拆开搬上去,再重新组装。
这样下来,他虽然比别的人干的活少,但也不至于毫无成绩。坚持了两个月后,他就已经能勉强把模具自如搬动了。大宗当时的刻苦在一段时间里,几乎影响了苏武领来的所有人,他们都以大宗为榜样,跟着他一起努力挣钱。转眼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大宗不但给家里寄了钱,还给自己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
如果生活不跟他开玩笑,大宗也许是他们这群人中挣钱最多的一个。可在那年的春节,大宗和朋友一起喝酒,回家的时候,遭到了抢劫。那三个气势汹汹的人,说着含混不清的安徽方言。在一个阴暗的拐角,其中一个用一把一尺长的砍刀架在大宗的脖子上,另外两个对他的全身进行了大扫荡,每一处都没有放过。
这之后,大宗就像是受了刺激,他没向任何人诉说他的苦闷,当别人问起他的手机的时候,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丢了。而他却在内心里策划了一场报复,这场意外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提早下了班,潜回宿舍,把同宿舍的同事藏在柜子深处的几百元和两部手机顺手拿走,然后在那个地方消失了。他在珠海呆了半年才回来。
自此,大宗便成了乌石的一只黑手。很多个黑漆漆的夜晚,他都是一个人隐藏在暗处,等着从那儿经过的孤男寡女,然后同样拿着砍刀逼着他们交出值钱的东西。他屡屡得逞,不久后便创下了不小的名声。有人愿意与他结盟,但都被他拒绝了。他喜欢一个人单打独斗。
小然没理会大宗,随便聊了几句就走开了。大宗却仍然默默地跟着她。小然实在不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她真怕她和大宗在路上说话,被她的同事看见了又要说闲话。再说,像大宗这样的人,有钱的时候肆意挥霍,请大家大吃大喝,可到了潦倒的时候就伸手向熟识的人要。没人愿意给他钱,虽说是借,可大家都知道是有借无还。
可不借又不行,他总是跟在你的身后让你无法脱身,即使今天脱身了,明天他照样跟在后面死缠硬磨。再说,他是那种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人,惹急了,他还不在你身上下手?尽管这样的事从没有发生过,但谁都不能保证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因此,大家都躲着他,面上和他说说笑笑,私下里却又恨又怕。
小然以为大宗又要向她要钱。她曾在两年前给过大宗五十块钱。那时他刚在乌石混日子。尽管后来她先后被大宗请过三次饭,那价值远远已经超过了五十,但大宗给她的不良印象却始终挥之不去。她心里担忧,但不露声色,她有把握相信大宗不能对她怎么样。她想一个恶人也应该有自己行凶的底线。
就这样走过了半条街,快到翠亨公园的时候,小然终于忍不住了:“你跟着我干嘛?”
大宗又嘿嘿一笑。他总是这样,在人前装出一副憨厚羞涩的样子。“我想找小九。”
“你找她干嘛?”
“我有事。”
“什么事?”
“没什么。”大宗沉吟片刻才说。
“她生病了,不会见你。”小然只想打发走大宗。大宗进家门之前,那是必须要经过慎重考虑的。小然听说街上的混混们都是那种六亲不认的人,走的时候随手拿走家里的东西那还是轻的,有时候还会事先盯好,然后再返回捥门撬锁,洗劫一空。
至于大宗是不是这样做过,小然不知道,但她觉得他应该也不例外。她必须把他想到最坏处。从内心来说,他不希望和大宗有任何牵连,就连一次小小的碰面最好也不要。她对这个和他一起来的男生存在着绝对的抵触。并不是怕他,她只觉得他是那种不可救药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被抓去了。他身上存在着太多的不安全因素。作为小九最好的朋友,她有义务为小九消除这些不必要的麻烦。
“小九的事,我全知道了,你也不必瞒我。”大宗说着,掏出一些钱,又说,“你要好好照顾她。别的事,我会处理好的。”说完,他突然转身走了。走了几步远,他又转头说:“给小九换个安静的地方吧,以免那家伙又来闹事。”
小然愕然地看着大宗远去的背影,一时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