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风刮得人脸面生疼。从城里到乡下的路,尽管泥泞难行,可一行人还是经不住诱惑,颠颠簸簸摇摇晃晃地来到乡下。进入主人家屋门的时候,已是满脚稀泥,但仍不埋怨,只是满心欢喜。主人家看到门外挤进来一张张笑脸,也忍不住越发快活了。
这是城里人到乡下吃刨汤的日子,一个不是节日的节日。有节日的气氛,节日的热闹,节日的欢快。
我是从乡下进城的乡里人,吃刨汤这一饮食风俗对我并不新鲜。从小到大,在乡间生活的日子,年年都要目睹一场这样的乡村盛宴,觉得那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在心中并没有特别的感怀。进城也有很多年了,渐渐发现,吃刨汤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遥远,非常不容易,非常珍贵。城里没有吃刨汤的条件,唯有乡下才有资格吃刨汤。因为这样,吃刨汤成了美好的乡村记忆。尤其是近几年,如果有机会到乡下去吃一次刨汤,会觉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派出所的小严,老家在离城七八公里外的乡下,颇得地理位置的优势。他在城里当警察,娶妻生子,可老家还有几亩地,一栋不算豪华但却实在、温暖的木房子。父母都还年轻,宁愿守在乡下过日子,实在过闷了,就搭拖拉机或摩托车花半个小时进城逛一逛,看看儿子和小孙子。天一黑,要么在儿子那里住一晚,要么就又搭辆车赶回自己的老屋。比起远隔城市,住在大山深处的农家人,小严一家人有城乡两边沾的待遇,可谓有些奢华。也就是小严家有这样的居家优势,才有了派出所一干人到他家吃刨汤的机会。
吃刨汤虽是一个带着地方色彩的饮食庆典,却分外有讲究,没有那些必备条件,吃刨汤就无从谈起,即或模仿,味却没有了。第一个条件必须是要有乡下人自家养的猪,不得喂饲料,纯绿色天然喂养。第二是这自家喂的猪必须在乡下宰杀,然后即时取料烹煮,吃刨汤重在吃一个新鲜。第三个条件必须是请左邻右舍、亲戚朋友,聚在一起,摆上三两桌,图个热闹喜庆。这样一些讲究,放在城里怎么操作?难以想象。
小严请我们派出所这帮同事到他家,对他们家来说是吃刨汤,对派出所来说,其实等于一次特别的聚会,人人心中的喜悦和温暖自不待说。二三十个人呼啦啦进了他们屋,就直惊呼:“好香,好香。”大家都闻到了一股排骨汤的鲜香。分几桌围在暖融融的煤炉周围,不多久鲜美的刨汤肉就已经端上炉子。
菜其实并不算丰富。中间一口大铁锅盛着肥瘦兼搭的回锅肉,锅内的油滋啦啦响,热气直往上蹿,香气扑鼻。萝卜炖排骨两大钵,泡菜炒猪肝两大盘,猪血旺煮白菜汤两大碗。乡下人的实在厚道已可见一斑。就这样一些菜,要喝酒的就喝包谷烧,不喝酒的吃米饭。大家都看得出来,桌上美食的所有原料,一是来自那头刚宰杀的猪,二是来自自家的菜园。取料单纯,烹食方法简单,味道却醇厚鲜美。回锅肉糯糍糍的,越吃越有口感;炒猪肝嫩滑,入口即化;排骨汤鲜香淡雅;猪血汤浓酽中不失清爽。几味菜互为调补,口味统一,却又浓淡相宜。在被青山绿水环绕的农家小院,在屋外飘着小雪、屋内煤火通红的屋子里,吃这样一顿纯粹的农家美食,恍惚自己也成了一个清风明月一般的山里人,是何等的一种享受。我们这些警察,平日里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很难心平气和地坐在家里吃一顿有氛围、有口感的晚餐,今天到小严家享受这样一份特别的眷顾,感慨不言而喻。对我来说,我甚至有一种回乡的感觉,觉得那不只是小严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
为吃这样一顿刨汤,小严父母已整整忙活了一天,小严的哥嫂、叔婶都齐来家里帮忙,既是帮忙,也是吃刨汤,彼此享受情谊和友爱,享受日子的甘甜。看到他们一家人辛苦地为我们准备这样一顿美食,我们这帮吃客都觉得有些愧意,不想小严的母亲却说:“你们能来就是对小严看得起,你们来了,我们就比什么都高兴。”小严的母亲是一个纯朴慈善的农村妇女,在我们面前,她一直是一副乐哈哈的表情。她儿子的这些同事,她还一个都不认识,但她一点没有生疏感,相反有一种早已熟识毫不拘束的亲切感,就像面对她自家的兄弟姐妹或儿女。我从她的表情里还读出了这样一些内容:能请她儿子的同事到她家里做客,她很有脸面;她为她儿子是个警察感到很自豪。
我当警察这么些年,经常有过复杂的感受,当面对各种误解和对立的时候,深深感受到警察这一职业的孤独感。当今天面对像小严母亲这样一些亲人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认识的狭隘。有那么一些人,也许是我们并不知晓的一些人,他们用爱、理解甚至是奉献,默默地支撑着我们,让我们消解对这一特殊职业的恐惧、不安和孤独,是他们,让我们更有信心。
从小严家出来,看到对面山上有微微泛着白光的积雪,天空中仍在不紧不慢地飘洒着细小的雪花。乡下的空气特别清新,我狠狠地吸了几口这山野的气息,感觉全身特别通畅舒展。坐在回来的车上,脑子中还闪现出在小严家吃刨汤的一幕幕画面,对那一份温暖念念不忘,对小严母亲的笑容念念不忘。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传说的世界末日早已成了过去的传说,未来的日子还值得我们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