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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奇人·奇书·奇史(2)

一部奇史,即本书乃是北京之奇史,书中所写及、道及的种种世相,有些或许耳熟,曾被书写,如八大胡同。(但八大胡同与国会之关联,谁又写得那么翔实明晰可感?)而大多细节很少见诸新文学诸多作家笔下。以我看来,这或是因为新文学作家大部分都是老北京的外来者(除老舍外),文学史上所谓“京派”,也不过是寓居于北京的外地文人而已。他们可以描摹北京的风俗与风景(如卞之琳写“垃圾堆上放风筝”),但对老北京的细节缺乏理解,对老北京的前生今世,更是茫然少知。他们所书写的其实是新北京的新生活,即便是好谈古、好抄书、好风土的周作人也是如此。而穆儒丐这些彼时寄身于报业的文人,或与今日之专栏作家相仿,但不仅仅写“美文”“时评”,还要写新闻、剧评、打油诗、岔曲……简直是样样都干。而且他们本身即是北京土生土长(多是旗人),对老北京社会、文化及生活的变化极其敏感,因而事事皆流露于笔下,而化作彼时老北京的一份极真实又极富情感的见证。以下举本书中所涉及的数个事件为例——

旗人之命运。本书中几乎无处不有。鼎革之后,旗人之遭遇极其悲惨,但亦有分化。书中人物大多是旗人,因此本书亦可称作一部辛亥之后的旗人“变形记”。大多数旗人堕入社会底层,如主人公宁伯雍(亦是穆儒丐之自况,穆后来改姓宁)从郊外进北京城,在万寿山所雇人力车夫,便以满语呼之。彼时之旗人,无生存手段者,男多以人力车夫为业(因此老舍的祥子也以拥有自己的人力车为奋斗目标),女则多堕入娼门。观此段描写,与鲁迅《一件小事》、胡适之人力车夫诗相比,可见差异。鲁迅文、胡适之诗仅止于对人力车夫的崇拜或同情,人力车夫只是劳苦大众的符号,而穆儒丐所写这一场景则涉人力车夫之因果。

书中亦写堕入娼门之旗人妇女,至少有两种:一是桂花,为其母主动送入窑子,成为八大胡同里的红人,被议员包养,因而引发了一场闹剧;二是秀卿,因家贫卖笑,却是奇女子,被主人公引为知己,后因贫病而死。此二种,皆是入娼门之旗人之命运,或者前者更常见一些,后者只是作者之理想人物(亦是才子梦)。

书中亦写旗人之同流合污、飞黄腾达者。如主人公寄身之《大华日报》老板白歆仁,白氏是主人公留日的同学,亦是旗人,回国后应合时势,在国会里当议员,出入于八大胡同,又拥护袁世凯复辟。从书中描写的细节,再对照相关史实,就会发现,其实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如主人公宁伯雍即是作者穆儒丐之化身,报馆老板白歆仁亦真是穆氏的留日同学乌泽声的化名,穆儒丐来到北京城谋职,就是栖身于乌泽声担任经理的《国华报》(惜《国华报》今已不存,不然可见更多细节),乌泽声投入进步党(可说是进步党的党鞭),被列入安福系家谱之孙辈。乌氏鼓吹袁世凯当皇帝,时《国华报》新闻常自称“臣记者”,亦是民国报界的一大笑谈。书中,主人公指责老同学背弃往日理想,亦是有据可查。因彼时留日的部分满族学生,曾创办《大同报》,提倡君主立宪,穆儒丐、乌泽声都曾赞襄其事。而这群留学生的领袖,满洲宗室恒钧,此时也在国会为议员,成为国民党人。因此,往昔的这群朋友,满怀天下之大志,在其所属的阶层倾覆后,走上了迥然相异的道路。也可由此见及辛亥之后旗人知识分子的分化。

书中所写白牡丹,亦可一说。因这也是穆儒丐关心的伶史的一部分,但与穆氏写《伶史》、写梅兰芳不同,穆氏写白牡丹,除揭露北京的社会问题外,更多是一段伤心史。这段故事,以主人公发现白牡丹开始,到看戏结识一帮朋友组织白社,捧白牡丹成名(今日仍能见到《国华报》组织童伶竞选,白牡丹选为童伶博士之记载),又帮助白牡丹脱离师傅之束缚,出钱请老师教白牡丹皮黄,如此等等。但白牡丹成名后,即为有钱有势者夺去,他亦对这帮早期白社成员弃之如敝履。查之此段戏界往事,今多不见提起,说起荀慧生(“白牡丹”为其唱梆子时的艺名),亦说起为师傅所困,不能解脱,但多叙述为好友尚小云所救,全然无穆儒丐在内的这批早期白社成员的影踪。但书中所述大体应为真事。去东北之后,穆氏在《盛京时报》写剧评,亦提及捧白牡丹之伤心事。此外,在《戏杂志》的某一期,我偶然发现一段文字,可与书中白牡丹事相印证。那是因《戏杂志》上登载《白牡丹传》,结果有人打抱不平,认为其传少了一段重要内容,所以投了一篇《白牡丹传补遗》,以下摘录兹文片段,可对照之:

……民国二年,友人朱佩弦、秋吟籁、刘弦伯、张梦词辈,组织白社于燕京,以词儿(白牡丹)为社长,骚坛健将,咸属而和之。时人称胜焉。顾尔时之词儿,为秦腔花衫。师事庞姓,性极蛇蝎,常不使之有片刻欢。后虽荷朱秋刘张诸公之垂青,得稍见天日,而每出必以三秃(庞氏子,习丑,蠢如鹿豕。偶与词儿配演《小放牛》,是犹以金盏玉杯盛狗矢也)偕。三秃贪狼,多与之钱,则可减少词儿之磨折,故朱秋刘张诸公,皆不惜以阿堵物为词儿谋幸福也。学戏时代之困苦,大率类是。个中黑幕,实有不忍言之者矣。嗣词儿病嗓,哑不成声,皮相者顿现其炎冷之态,独朱秋刘张诸公之怜惜不稍替,乃商之庞氏。(时词儿未出师,伶界惯例,未出师前,有所举动,未得师氏允许,不可。)而为词儿谋重振之方,易二黄之辙。庞氏至此,不得不允其求。乃由朱秋刘张诸公,鸠资延聘陈桐云,不数年而艺大进,小嗓亦颖脱而出。此盖彼苍之有造于词儿也。然苟不遇朱秋刘张诸公,则词儿之为词儿,未可知矣。

这一段叙述,和书中几乎一般无二,只不过穆氏用了化名。这也可足证穆氏写白牡丹成名史之亲历性与细节之真实。但是,此文只是说了故事的开始(美好之佳话),却没有道出故事的结局(丑恶之现实)。后来的捧白牡丹者里,为何不见“朱秋刘张诸公”的身影?答案即是在穆氏此书里了。

本书之细节,大多可玩味,也可与其时之新闻相对照。我在读《顺天时报》《群强报》时,曾对其社会新闻及剧评等栏颇为留意,也时加记录。读穆氏此书也往往有此感。如书中,主人公进城见西四牌楼被烧,此即1912年正月十二日之时,据云袁世凯为阻止国民党代表将政府南迁之议,而纵兵掳掠之事。此外,穆氏还写及万松野人,万松野人正是创办《大公报》的英敛之,亦是旗人,在香山创办慈幼院。北京现正提倡“三山五园”文化,而读穆氏此书,便可知“三山五园”在晚清至民国初年的衰落了。而山川人物的衰败,不仅仅是旗人以及其所居住的北京城的命运,亦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的结束。

书中主人公甫进1912年之北京城,便见兵火之象,此后以记者之业,遂见及北京城中的芸芸众生,遭遇形形色色之社会怪状,除以上所述种种外,尚有和尚乔装娶妻,有画秘戏图的无赖成为教育杂志编辑,有监狱式的孤儿院,有种种没落之旗人家庭……

虽然穆氏所写,乃是如此之北京奇观,但又不能仅仅以奇观文学视之。也即,并非是鲁迅所谓之“黑幕小说”。换言之,穆氏写的是世相(社会小说),但探寻的依然是从古至今的知识分子之寄托:这个社会为何会堕落,而且还将堕落下去?理想的社会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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