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因其忠诚无懈可击而被希特勒决定派往巴黎的军官来说,战争是一九四○年五月十日五点三十分开始的。冯·肖尔铁茨中校那天早晨率领空降步兵第一六团第三营从第一架JU-52飞机中跳了出来,空降到鹿特丹机场,第一个在西线实现了德国的闪电战。他是攻进荷兰的第一个德国军官。他的任务是占据该市南面不远的新马斯河上的桥梁。经过四昼夜的激战,荷兰人继续抵抗。到五月十四日中午,肖尔铁茨命令一位牧师和杂货商到荷军防线去说服荷军指挥员投降。他警告他们,如果他不投降,“鹿特丹将遭无情炮轰”。两小时后,他们没有找到荷军指挥员就回来了,于是攻击开始。肖尔铁茨等到攻击持续了足够长久以后,就想发个信号弹停止攻击。但他后来说,信号给附近起火焚烧的一辆货轮的烟掩遮了,炮轰继续不断直到最后。据荷方估计,死七百一十八人,伤七万八千人,包括无家可归者。炮轰毁掉了鹿特丹的市中心。
后来有个朋友问他,他率领军队进攻一个德国没有对其宣战的国家有没有感到良心不安。
“为什么?”他回答。
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从小所受的教育可不是教他来问“为什么”的。他生在他家在西里西亚世传的树木茂盛的庄园中,从呱呱落地之时开始,他的命运就已决定了。在他之前,有三代普鲁士军人从这庄园的灰瓦高塔中产生。他是在纪律严明的萨克森军官学校受教育的。由于他的表现突出,他被选去在萨克森王后的宫廷中当侍童。
冯·肖尔铁茨一生最自豪的时刻是在塞瓦斯托波尔围城的时候。他就是在那里被擢升为将军的。这个黑海港口围城开始时,他的团共有官兵四千八百人。到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七日,只剩下了三百七十四人。但是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尽管右臂受伤流血,还是攻下了塞瓦斯托波尔。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毫不犹疑地强迫俄国战俘为他的攻城大炮搬运炮弹和装炮弹。说实在的,他觉得强迫俄国人为他的大炮装上去炸毁他们的家园的炮弹很好玩。
后来,他被调到中央集团军。肖尔铁茨运气不好,奉命率师掩护一支后撤的军队。像往常一样,他忠实地执行了他接到的命令。在一九四三年那些艰苦的日子里,他接到的命令是在后撤的国防军身后要做到寸草不留,只剩下一片焦土和毁坏。
这位等待着元首专列把他送离西里西亚车站的没有什么名气的将军却要带着“毁灭城市专家”的名气去巴黎,这个名气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日后他会在巴黎向一位瑞典外交家承认:“自从塞瓦斯托波尔以后,我的命运就是掩护我军撤退,毁灭他们身后的城市。”
在九百英里以外,有另外一个人在等火车启动。那天晚上停在巴黎里昂车站铁皮站顶下的那列火车上,雅克·沙邦-戴尔马大概是唯一知道这列火车到达里昂之前要两次出轨的乘客。
沙邦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本人就是参与制订破坏铁路计划的人。这项计划名叫“绿色计划”,目的是要破坏德军铁路交通。从一清早起,沙邦就想方设法取消今天的计划。他坐在灯火管制的车厢中,如今只能干等着,但愿他的命令已经传达到了埋伏在铁路线旁等待列车开来进行袭击的那些人。
第二天夜里,在马孔附近的一个奶牛牧场里,沙邦要搭一架莱桑德飞机。像所有降落在法国被占领区的飞机一样,这一架莱桑德飞机奉命在那里只等三分钟以待旅客上机。过了这三分钟,不管旅客有没有赶上飞机,它都要飞回英国。沙邦相信,巴黎的安全很可能取决于他是否能够及时赶到那个奶牛牧场。
七
肖尔铁茨为第三帝国效命,披甲执戈已有十三年,但这十三年中他只见到过希特勒一次。那正好是一年之前的一九四三年夏天,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城外第聂伯河河边陆军元帅弗里茨·冯·曼斯坦因的野战司令部里。当时正请视察东线的元首吃午饭。
冯·肖尔铁茨就坐在希特勒的对面。希特勒中午吃饭有滔滔不绝自言自语不容别人插言的习惯,因此全场肃然无声,只听他一人在说话。在这沉默中,肖尔铁茨有充分时间观察第三帝国的这个主子。希特勒有三件事情给他印象很深:一是他的神经质的身躯散发出来的具有感染力的自信;二是他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三是他在饭桌上的吃相完全是个巴伐利亚的农民,这使这位出身名门的贵族感到大吃一惊。
如今,过了一年之后,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八月上午将尽的时候,肖尔铁茨将再次见到希特勒。这次相见,情势已大不相同。元首在第聂伯河畔午餐时所做的乐观预言并没有实现。红军先遣部队距腊斯顿堡已不到六十英里。在西线,肖尔铁茨和任何人都一样知道,德军在诺曼底战役中已打了败仗。
然而,在腊斯顿堡阴暗的森林里,从“元首专列”上跨下车来的这位普鲁士将军后来承认,他在那天上午是准备让自己对德国前途的信心再打一针强心针的。冯·肖尔铁茨对德国的前途深信不疑。在那个八月的早晨,他仍相信德国会打赢战争。他后来回忆道,他到腊斯顿堡来是因为他希望“希特勒能再次使他相信这一点”。冯·肖尔铁茨就像一个为了重新确立信仰去朝圣的香客,那天上午到腊斯顿堡来是为了要让那个统治第三帝国的人重新树立他的信心。尤其是,他希望在离开的时候,“希特勒已为他振奋了精神,确信仍旧还有一个机会可以扭转战争的进程”。
在腊斯顿堡铁路支线上迎接他的是希特勒的侍从副官。肖尔铁茨上了那位副官的奔驰牌汽车,两人就驶进了笼罩在“狼穴”上面稠密的枞树林中。一路上共有三层警戒圈。在第一圈外,冯·肖尔铁茨的全部行李就从车上卸了下来。副官向他道歉说,这是七月二十日[20]以来所实行的预防措施。接着,汽车一次次地经过大本营外三道铁丝网、地雷阵和机枪掩体,最后来到这个纳粹圣地的最后一道屏障。里面有党卫军大德意志师的七个营守卫,在一个小池塘旁边的几所房子里,住着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主要助手。
伯格多夫在希特勒的地堡外面一块阴森森的空地上等他。即使在那个夏季的日子里,遮盖着“狼穴”的枞树林也只有几道惨淡的阳光透过来。这两个人双手交叉在背后,在地堡旁边的一块小小的草坪上踱步,等待有人向他们打招呼去觐见希特勒。他们散步的时候,伯格多夫指点了上次炸弹阴谋留下的一些烧焦的废墟。
肖尔铁茨知道,关于他这次奉召前来,不该向伯格多夫多打听什么。但是他还是问了一个问题。
他不知道为什么选他去担任大巴黎的防务。
伯格多夫答道:“因为我们知道你能完成在那里需要完成的工作。”
几分钟后,在地堡门外站岗的党卫军卫兵招呼叫他们过去,肖尔铁茨就踩进地堡的门,从第三帝国主子的手中去接受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的守卫责任。
肖尔铁茨的手指紧张地抓着军帽的帽檐,经过没有窗户而用日光灯照明的大厅,向那个在屋子尽头靠着一张木制的空书桌的人走去。他举起了右手,行了自从七月二十日事变以来德国军队也必须行的纳粹军礼。他可以感觉到他身后伯格多夫喷到他后脖子上的重重的呼吸。
肖尔铁茨仔细地看了一眼他面前那个人的无精打采的眼睛。刹那间,他发现这人已不是一年前坐在他餐桌对面的人了。希特勒已成了“一个老人”。他的面容憔悴,精神委顿,双肩下垂。他把左手握在右手中,以掩饰左臂的轻微颤抖。[21]
但最主要的是希特勒的说话声音使肖尔铁茨大吃一惊。原来在无线电广播中常常使他听得屏息凝神的粗哑的声音,在一年以前还曾经使他燃烧起新的信心的声音,如今已轻得成了一个年老体衰的老人上气不接下气的低声耳语了。
说实在的,希特勒眼睛转过去问伯格多夫的头一句话“把他的新任务告诉了他没有”,肖尔铁茨几乎听不清。
伯格多夫在肖尔铁茨的身后说:“大致说了一下。”
于是希特勒开始说了起来。
他先漫无边际地谈起过去的事,话题涉及他的一生的最遥远的角落。他谈到他怎么创建纳粹党,把它铸造成可以用来控制德国人民的完美工具。他坚持说,这个党给了德国所需要用来指导战斗精神的组织机制。
接着他的说话开始大声起来。肖尔铁茨如今认出了他一年前看到的那个人的影子。希特勒谈到了他在筹划的胜利。他对肖尔铁茨说,诺曼底只是个暂时的挫折。很快,在有了“新武器”以后,他会扭转局势。
希特勒这时突然转移了话题。他的手紧紧地按着身后的桌边。他向前倾斜着身子,面孔挨得很近,肖尔铁茨禁不住眨起眼睛。希特勒在尖声呼叫。
“自从七月二十日以来,将军阁下,”希特勒吼道,“好几十个将军——是的,好几十个将军上了绞刑架,因为他们要阻止阿道夫·希特勒继续完成我的工作,完成我的领导德国人民的使命。”
他的嘴角喷着唾沫,额上沁出汗珠。冯·肖尔铁茨看到,他的身子因为神经过度紧张而在哆嗦。
但是——他向肖尔铁茨吼叫——没有人能阻挡他。他将继续奋斗,把德国人民引导“到他们的最后胜利”。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指责“普鲁士将军小集团”要想暗害他,他将用酷刑把他们送归西天。
最后,在发出一阵痉挛性的喊叫后,他颓然坐落在椅上。
经过一段很长时间的间歇后,他又开始说话。如今他平静多了。这次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耳语,就像接见开始的时候那样。仿佛刚才肖尔铁茨看到的场面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现在,”他对横跨半个欧洲前来看他的这位将军说,“你要到巴黎去。”他说,在那个城市里,“唯一发生的战斗似乎是在军官食堂争座位。”他对肖尔铁茨说,这是耻辱,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结束它。他要把巴黎转变为“前线的城市”。他要使巴黎成为对后卫梯队的“败兵逃将”来说是一个“恐怖”的地方。
希特勒明确指出,这是第一步,更大的任务还在后面。
他告诉肖尔铁茨,他任命他为Befehlshaber[22],使他成为巴黎要塞司令兼他的个人命令执行者。这个头衔意味着肖尔铁茨拥有一个德国城市的卫戍司令的全部权力。他将把巴黎当作一个被围困的要塞来指挥。
希特勒告诉他,若发生任何平民暴动,任何恐怖行为,对德国武装部队若有任何破坏行动,“你必须毫不留情地予以镇压。”希特勒声嘶力竭地说,“为此,将军阁下,你可以放心,你会得到我完全的支持。”
看来接见已经结束。肖尔铁茨行了礼,转过身,在地堡中往回走。肖尔铁茨向门口走去时,觉得背后有希特勒的目光在紧紧地盯着他。
到了外面,肖尔铁茨看了一眼伯格多夫,想得到一个叫他放心的表示。但是他没有得到。
对这个身体矮壮的普鲁士军官来说,刚才经历的几分钟是他一生中震撼最大的经历之一。他横跨半个大陆到这个地堡来找一位能重振他对德国军力的信心的领袖。但是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找到的却是一个有病的人,他没有找到信心,却滋生了怀疑。在未来的日子里,有许多事情将取决于这个八月上午他所经历的幻想破灭。
八
九百英里以外,命运如今已经交托给狄特里希·冯·肖尔铁茨之手的那座城市里,另外一位德国将军在坐下来吃烛光晚餐。瓦尔特·瓦利蒙特将军的白色军礼服的肩章上闪烁着卢森堡宫文艺复兴时期枝形吊灯的烛光,这同一灿烂的吊灯曾经为玛丽·德·梅迪齐[23]、路易十四和拿破仑的晚餐照明。坐在瓦利蒙特旁边的是招待他的主人,白色军礼服胸口上戴满勋章的西线空军总司令雨果·斯比埃尔元帅。
瓦利蒙特是希特勒大本营的总参谋部作战局副局长,在他看来,坐在他身旁的这位肥胖的元帅似乎体现了那年夏天笼罩在巴黎德军司令部人员身上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和镇静”,这种冷漠的态度同不到二百英里外的诺曼底前线的地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瓦利蒙特刚刚有个机会亲自衡量一下在那个前线所出现的灾难的规模。他是从腊斯顿堡派来西线监督德军在阿夫朗舍的反攻的,这次反攻的目的是要切断乔治·巴顿中将的第三军团的坦克拥入布列塔尼的那条狭长地带。反攻失败了——瓦利蒙特认为主要是因为坐在他身旁的这个空军元帅的飞机没有在诺曼底上空出现。瓦利蒙特看着他前面桌上的沉甸甸的银器和瓷器,悲哀地觉得,在一九四四年这个多灾多难的夏季,巴黎也许是世界上唯一的德国军官还能穿上白色军礼服吃烛光晚餐的城市。他一声不响,惊讶地听着面孔通红的斯比埃尔解释这所建筑物的历史,指出大卫画“劫夺塞宾人”和法兰西共和国设立贤达会议的房间[24]。
接着斯比埃尔举起了高脚酒杯开始祝酒。在这些话中,有一个祝酒词特别引起瓦利蒙特的注意。他觉得这个祝酒词说出了这次讲究的晚餐和他在诺曼底看到的地狱之间的不现实的距离。
这个祝酒词是,“祝德国国旗在巴黎城飘扬千年”。
不仅仅是斯比埃尔的参谋部里的军官在八月初的这几天中可能还相信卍字旗会在巴黎上空不受打扰地飘扬一千年。对于成百上千个小军官来说,而且也是对普通士兵来说,在巴黎过的战时的日子是他们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