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教堂吗?”我问。根据我的经验,人们为了这事才盛装打扮。
贝瑞尔笑了。“亲爱的,弗洛伦斯先生信的可不是那种宗教哦。”
我习惯从主日学校直接走到教堂,再坐上一个半小时。夏天,敞开的窗户飘进墓园的雪松气味,还会传来路上偶尔一辆汽车嗖地驶过、几近亵渎的声响。今天,我们把这段时间用来在我从未见过的乡村驱车穿行。我从没到过这里,尽管它离家不到二十英里。我们的卡车只会开到奶酪厂、教堂,或者在星期六晚上去镇上,开到垃圾场就算是最接近兜风的了。我见到过贝尔斯湖靠我们的这头,因为父亲冬天在那里取冰。夏天你可没法走近那里,湖岸满满当当地长着芦苇呢。我以为湖的另一头差不离也是这么回事。可今天开车过去,我看到村庄、码头和小船,深色的水面倒映着树木。所有这一切,我以前都一无所知。这里,同样也是贝尔斯湖呢。我很高兴终于看到它了,但不知怎的,对于这种惊喜并不怎么感到开心。
最后,一幢白色的框架建筑出现了。它有走廊,摆着盆栽植物,房前还有一些亮闪闪的白杨树。野树林酒吧。今天,这幢房子涂上灰泥,重装了都铎风格的横梁,取名叫作“幽居”。白杨树被砍掉,给停车场让路。
回头去教堂接我父母的途中,弗洛伦斯先生拐到我们隔壁的农场上,它的主人是麦克阿斯特一家。麦克阿斯特夫妇是天主教徒。我们两家是邻居,但不怎么往来。
“来吧,男孩们,下来。”贝瑞尔招呼我的弟弟们。“你不要动,”她吩咐我,“你待在原处。”她推搡着小男孩们走上门廊,麦克阿斯特家的几个人站在那里。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家常衣服,因为他们的教堂仪式,或者弥撒,或者不知道叫什么的玩意儿,早早就结束了。麦克阿斯特夫人走出门,目瞪口呆地听着贝瑞尔快活的说话声。
贝瑞尔独自回到车边。“好了,”她说,“他们和邻居的孩子们玩去啦。”
和麦克阿斯特一家人玩?可他们是天主教徒,而且他们家所有孩子,除了那个婴儿,都是女孩儿啊。
“他们还穿着好衣服呢。”我说。
“那又怎样?他们就不能穿着好衣服过点好时光吗?我不就是这样!”
我父母同样被弄了个猝不及防。贝瑞尔走下车,告诉父亲他可以坐前排,那里搁腿的空间宽敞些。她挤到后排,与母亲和我坐一道。弗洛伦斯先生再度掉头,开上贝尔斯湖边小路,贝瑞尔宣布我们要一起去野树林酒吧吃晚饭。
“你们全都穿戴整齐了,干吗不利用这个机会呢?”她说,“我们把男孩子们丢在你们邻居家了。我想他们还太小,不懂享受这个。邻居很乐意接待他们呢。”她特别强调是他们请客,她和弗洛伦斯先生。
“嗯。可是—”父亲说,他口袋里可能五块钱都没有,“嗯。可是,我不晓得他们让不让农夫进门。”
他沿着这条思路开了很多玩笑。在旅馆餐厅里,到处都是白色—白桌布,白色描花椅子—还有结满水珠的玻璃水罐,转个不停的高高的吊扇。他拿起一块尿布一般大的餐巾,出声地对我低语道:“你能告诉我这玩意儿该怎么用吗?我可以把它包在脑袋上挡风吗?”
当然了,他以前在旅馆餐厅吃过饭。他知道桌上的餐巾和馅饼叉子该怎么用。我母亲也知道—她甚至算不得乡下女人。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件大事。说实话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有违贝瑞尔的本意—不过仍是一件重大的、令人不安的事。当众吃饭,在离家只有几英里的地方,在一个装满陌生人的大房间里吃饭;由一个陌生人—一个模样傲慢,多半是个打暑期短工的女大学生端来食物。
“我想要大公鸡。”父亲说,“它在罐子里待了多久啊?”按照他的理解,跟服务他的人开点玩笑,是一种礼貌。
“您说什么?”女孩问。
“烤鸡,”贝瑞尔说,“大家都同意这个吧?”
弗洛伦斯先生样子挺阴郁。或许在花他的钱的时候,他不乐意听什么玩笑吧。也有可能他指望杯子里能有点比冰水更强劲的玩意儿。
女招待放下一碟芹菜和橄榄,母亲说:“稍等,我做一下感恩祈祷。”她低下头,轻声但是一清二楚地祷告道:“主啊,请赐福我们所用的食物,请赐福为您服务的我们,为了基督。阿门。”她容光焕发,坐直身子,把碟子推向我说:“小心橄榄,里面有核。”
贝瑞尔冲房间里四下点头讪笑。
女招待回来了,带来一篮面包卷。
“派克屋面包卷[3]!”贝瑞尔俯身嗅着香味,“趁它们还热,能把奶油融化,赶紧吃!”
弗洛伦斯先生抽抽嘴角,瞥了一眼奶油碟。“就是这个吗—奶油?我还以为是秀兰·邓波儿的发卷子呢。”
他的脸和先前差不多阴郁,不过这是一句玩笑啊,而他说出了它,就好像授予了我们刚刚才当众请求得到的东西—赐福。
“每次他说些有趣的话呀,”贝瑞尔说—她经常用“他”来称呼弗洛伦斯先生,哪怕他就在场—“你们瞧见他是怎样不动声色的吧?这让我想起妈来了。我说的是咱们的妈,玛丽埃塔和我的。爹地呢,他说笑话的时候,你一英里之外就能看出来了—他脸上啥都藏不住—可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她能从头到尾一脸酸溜溜的模样儿。不过她一直到尸床上都还能说笑话呢。事实上,她真是那样的。玛丽埃塔,你记得她死前那年春天,躺在前厅那张床上的情形吧?”
“我记得她躺在那房间的床上,”母亲说,“是的。”
“嗯。爹地进门来,她躺在那里,穿着干净睡袍,被子掀开,因为隔壁那个德国女人刚帮她擦了个澡,还在忙着整理床铺哩。所以,爹地想显得开心些,就说:‘春天肯定就要来咯,我今天看到了一只乌鸦。’那时想必是三月吧。妈妈快嘴快舌地答道:‘哼,那你最好把我盖起来,免得它从那扇窗户看进来,打起什么坏主意!’那个德国女人—爹地说她差点把盆子都掉地上了。因为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妈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嘛。她快要死了。可她还能说笑话呢。”
弗洛伦斯先生说:“到了哭也没用的时候,倒不如这样。”“不过她也会玩笑开过了头,我说的是我妈。有一次,有那么一回,她想吓爹地一跳。他好像对一个常跑来工厂的女孩有了兴趣。哎,他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帅哥嘛。妈说了:‘好吧,我自个儿死了算了,你尽管跟她厮混下去,等我回来找你闹鬼,看你咋办吧。’他告诉她别傻了,就进城去了。妈跑到谷仓,爬上一把椅子,把一根绳子绕在脖子上。不是吗?玛丽埃塔?玛丽埃塔跑去找她,发现她就那副模样儿!”
母亲低下头,双手按着膝盖,几乎像是打算再做一次祷告。
“爹地告诉了我这个,不过我自己其实也记得。我记得玛丽埃塔穿着睡衣跑下山,我猜想那个德国女人看到她跑开,就出门来找妈,不知怎的后来我们全都跑到谷仓—我也去了,还有和我一起玩的小孩子们—妈就站在椅子上,打算好好吓唬爹地一次。她打发玛丽埃塔去找他了。德国女人哭嚎起来:‘哎呀,夫人哪,快下来啊,夫人哪,想想你的哈子们。’—哈子是德语里孩子的意思吧—‘想想你的哈子们’,诸如此类。到头来,是站在那里的我—我只是个小娃娃,不过是我注意到那绳子的。我的眼睛顺着那绳子朝上又朝上看去,看到它挂在横梁上,就搭在那里—根本没打结!玛丽埃塔没注意,那个德国女人也没注意。可我就大声说了:‘妈,绳子都没系在横梁上,你打算怎么上吊哩?’”
弗洛伦斯先生说:“这话问得好。”
“我破坏了她的游戏。德国女人冲了咖啡,我们坐下来吃了些点心。然后,玛丽埃塔,你根本没找到爹地,对吗?隔了一个街区,都能听到玛丽埃塔在哭嚎,一路哭上山。”
“她害怕是自然的嘛。”父亲说。
“那是当然。妈做过头了。”
“她是来真的,”母亲说,“她其实是想那样的,不像你以为的。”
“她是想惹怒爹地来着。他们的整个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他总是说,她是个不容易相处的女人,不过很有性格。我相信,和格莱迪斯在一起的时候,他很怀念她这一点。”
“我可不知道,”母亲用她提及她爸爸时永远异常平静的口气说,“不管他说了什么或者没说什么。”
“他们都死了,”父亲说,“我们不该去评判了。”
“我知道,”贝瑞尔说,“我知道玛丽埃塔总是另有看法。”母亲看了看弗洛伦斯先生,相当轻松、富有感染力地笑了。“我相信我们这些家务事把你都搞糊涂了吧。”
我拜访过贝瑞尔一次,那时她已是个老太太,得了风湿病,关节扭曲,佝偻着身子。贝瑞尔说:“玛丽埃塔遗传了爹地的好相貌。她从不打扮。记得我们去旅馆那次,她穿的那件旧的深蓝色绉绸裙子吗?当然了,我知道那可能就是她最好的衣服了,但她非得只有这件衣服吗?你知道,我有点怕她。我没法跟她单独待在一间房间里。不过她的相貌真是出众。”我试图想起我什么时候注意过母亲的相貌,涌上脑海的就是那家旅馆,母亲浅橄榄色的皮肤被一头盘起的茂密白发衬着,明朗、端庄的脸对着弗洛伦斯先生微笑—仿佛他才是要被宽恕的人。
当时我对贝瑞尔的故事没什么想法。首先,我又饿又馋,注意力都放在烤鸡、肉汁、用冰激凌勺扣在盘子上的土豆泥,以及富有光泽的罐头蔬菜丁上,我当时觉得后者比园子里现摘的高级多了。甜点我吃的是奶油糖布丁圣代,我在它和巧克力口味之间作选择时可谓痛苦万分。其他人吃的是普通香草冰激凌。
贝瑞尔的故事干吗不可以是另一个版本呢?尽管与母亲讲的是同一件事。贝瑞尔在所有方面都怪怪的—她的一切都挺别扭,都是从一个新的视角看过来的。有那么一阵子,为主的还是母亲的版本。它吸收了贝瑞尔的故事,覆盖了它。不过贝瑞尔的故事没有消失。它被封存多年,却始终存在。就像关于那家旅馆和餐厅的印象一样。尽管我想我不会再有机会去那地方,可我知道它的存在。事实上,如果没有贝瑞尔或者弗洛伦斯先生买单,我是不可能再去的。但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事实上,我下一次到野树林酒吧,是结婚之后的事了。雄狮俱乐部在那里举办了一个宴会和一场舞会。我嫁的男人,丹·凯西,是俱乐部成员。那时候,你在那里可以买到酒喝。丹·凯西可不会去任何买不到酒的地方。然后它被改造成“幽居”,现如今,除了周日之外,那里每晚都有脱衣舞表演。周四晚上还有个男脱衣舞表演者。我和房地产公司的同事们会去那里庆祝生日或别的大事。
农场在1965年以五千元的价格卖掉了。一个从多伦多来的人买下它,也许是为了建个休闲农场,或者纯粹是投资。两年后,他把它租给一个公社。它维持了十来年,其间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去去。他们养山羊,卖羊奶给镇上开的健康食品店。他们在谷仓面对马路的墙上画了一道彩虹。他们在窗户上挂扎染床单,任院子里的长草和野花繁茂。我父母后来终于给房子接了电线,可这些人并不用电。他们选择油灯和烧木柴的炉子,脏衣服都送到镇上洗。人们说,这些人不懂摆弄油灯或柴火,迟早会把整个地方烧掉。但是他们没有。事实上,他们干得不赖。修理了房子和谷仓,辟出一个大园子。甚至给土豆田撒药粉,防止枯死病—尽管我听说这个做法在他们中引起一些争执,导致一些比较刻板的成员退出。实际上,这地方变得比周围留在原先的农户手中的农场要好得多。麦克阿斯特家的儿子在他家农场上做起旧车零件生意。我的弟弟们早已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