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月六岁生日那天,成了外婆沐雨的第二个学生,她外婆的第一个学生是大她三岁的哥哥沐星,沐星已经读到四年级。外婆沐雨看上去比妈妈沐雪大不了多少,爸爸常常说她们就像吊着一对奶子长大的亲姐妹。外婆让沐月坐到哥哥坐过的课桌前,开始为她上病毒纪孩子的人生第一课:人类是怎样被关进“囚”房子的?听到外婆马上就要为她解开缠绕多时的心中谜团,沐月咯咯地笑出了声。
外婆沐雨却没有笑,她收起平日里的慈祥面孔,大声说,不要笑!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其实沐月是有心理准备的,在她四岁以后,就有一长串问号从她机灵的小脑瓜中接二连三冒出来:为什么大人把我们住的房子叫做“囚屋”?为什么大人出去时都要穿那身叫防护衣的“灰熊皮”?为什么小鸟可以在蓝天上自由飞翔?为什么鹿群可以在透明窗外的草地上快乐奔跑?为什么小孩子却只能被关在笼子一样的“囚屋”里……
在过后的两年里,沐月小脑瓜中的问号越长越多,多得像她头上浓密的卷发一样数不清。她也曾问过哥哥,但沐星总是晃着胖乎乎的圆脑袋说,小孩子无权过问这些,等你长大后就明白了。看他一本正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好像他早已受过了“成人礼”。自然,爸爸妈妈和外婆也不会告诉她,他们都必须恪守我们人类在病毒纪的一些基本规范——小孩子要到六周岁才有权知道“囚屋”的来历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年满十八周岁才有权走出“囚屋”去参加劳动,女孩子年满二十周岁就必须“抽婚”等等则是另外的规范,这些都与刚满六岁的沐月无关。
虽然沐月不能从大人和哥哥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她那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常常像扫描仪似的,对着“囚屋”内的某个怪异部位和窗外四季变换的景物滴溜溜地转,她那天生机灵的脑瓜除了睡觉以外,也在跟着她的大眼睛不停转动着。
她发现“囚屋”并不大,只有大小七间房,这是她三岁时就已经数清楚的。“囚”的墙壁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很光滑,在南面还有一块桌面大小的透明窗。她有好几次都以为可以从那透明窗走到外面去,她也几次闹着要打开它,但等她亲手摸到它与四周墙壁天衣无缝的拼接时,才终于明白,这是一扇永远打不开的窗。
她还发现在透明窗的上方,有一个像妈妈梳妆台上的圆镜子那样大的小圆洞,里面长年累月淌着紫色光雾,伴有极轻极轻的呼呼声,像是一个巨人在昼夜不停地呼吸着。这种巨人的“鼻孔”在“囚”里还有三个,一个在爸爸妈妈的房间里,一个在她和外婆的房间里,一个在哥哥的房间里。
不过,对“囚”内的这些发现只让她兴奋了一小段时间,对窗外的那些发现才总是惊得她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她常常是在外婆给哥哥上课时,一个人把双手搁在靠窗的方桌上,再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像古代小学生看黑板似的,望着窗外发呆。
她看到窗外是一片开阔的草地。春天芳草凄凄,夏天野花烂漫,秋天草木萧瑟,冬天白雪皑皑。她看到草地的边沿是一片茂密蓊郁的森林,有哗哗的流水声从林子背后隐隐传来,有灰色建筑的尖顶在远处的树梢间时隐时现,有白雪一样的云朵从森林的上空慢慢飘过。
她发现窗外就是一个天然大舞台,草地是台面,森林是布景,太阳和月亮是灯光,演员就是那些或独自登台、或成群结队自由散漫上台下台的动物们。她看到踱着方步出场的老虎如处变不惊的古代武将,她看到一路奔跑的羚羊如匆匆来去的过客,她看到望着落日呕呜嗥叫的群狼如齐声放歌的歌手……她还看到一只长着人脸的黑猩猩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贴着玻璃咧着大嘴望着她一阵怪笑,然后用毛茸茸的长臂搔着后脑勺使劲摇头,好像在说,嘿嘿,人怎么都被关进笼子里了呢?
是啊,人怎么就被关进这个叫“囚屋”的笼子里了呢?沐月的外婆沐雨开始向她讲述人类最可怕的那段历史。那段最可怕的历史一般都由孩子的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讲授,是每个孩子的第一课也是必修课,孩子们的祖辈就是他们的第一任老师,他们就在这些兼做教室的“囚屋”里接受祖辈老师和电脑老师的系统教育,直到年满十八岁举行过“成年礼”为止。对要不要让孩子刚满六岁就了解那段可怕的历史,在大人中间曾经引发过激烈的争论,好多人都认为让如此幼小的心灵接触如此残酷的历史是不合适的,这会给孩子们的内心世界留下可怕的阴影。但是,人类越来越恶劣的生存环境却让大人们顾所不及,人类的管理者们认为让孩子们及早了解人类生存状况的真相是有必要的,这正如为孩子们及时种下了抵抗病毒的疫苗。
我们人类怎么就被关进“囚屋”里了呢?这都是那个代号叫“SX”的噬血病毒的杰作。沐月的外婆开始用忧伤的语调,把她幼小的外孙女带进那个“SX病毒”来临时的时代,那个属于沐月外婆的外婆的时代。
想到那些像蜜蜂一样嗡嗡了几年的问号就要被赶跑,沐月显得很亢奋,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外婆那张不停翕动的嘴,可是,外婆的嘴唇却在吐出“那是在八十二年前”的“前”字后就停止了翕动,一双原本沉迷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
等沐月顺着外婆的目光转过头去,她这才明白,外婆沐雨是被窗外突然出现的情景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