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依依,情思断后难再发
柳树不是花,是树,但他是男人的花。
所以,送男人,总是要送柳。
所以诗经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所以,李白说,“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所以王之涣说:“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所以,有被折柳送到玉门关的戌边战士,吹起羌笛《折杨柳》,这一吹,才吹出了这个著名的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所以,有一个人说《赋得路傍一株柳送邢校书赴延州使府》:“路傍一株柳,此路向延州。延州在何处,此路起悠悠。”
他送朋友走的时候留一诗,迎这个朋友来的时候因为对雨同饭也写一诗——《喜邢校书远至对雨同赋》:
雀噪空城阴,木衰羁思远。
已蔽青山望,徒悲白云晚。
别离千里风,雨中同一饭。
开径说逢康,临觞方接阮。
旅宦竟何如,劳飞思自返。
收到这个朋友的信也喜不自禁地写一诗《月下喜邢校书至自洛》:
天河夜未央,漫漫复苍苍。
重君远行至,及此明月光。
华星映衰柳,暗水入寒塘。
客心定何似,馀欢方自长。
为了同一个朋友,用情婉转的他在全唐诗里留下了三首送给他的诗。诗里的人依旧默默无闻,但诗外的著者却让人恨得肝肠寸断。
这人就是李益,他多情而懦弱,懦弱却又更加多情,情浓到不够的时候,就是悲剧的结局。
他生生地断了霍小玉那未到二十的人间芳华。
那年他正是青春得意时,他写的每首诗一脱稿,就被长安的教坊乐工争先求来,谱上曲子让歌姬吟唱,他所写的《征人歌》《早行将》等诗篇,还被长安的豪门贵族请画工绘在屏帏上,引为当年的一种家居时尚——当年中国的家饰真正奢华,用着唐诗做底,还有比这更迷人的家居文化么?
然而,他真正博得美人心的却是这首《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霑阶上苔。
幸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后来,在有人写的小说《霍小玉》传里,不想那么明白地点透是李益,在最怅惘的一段里,动了几个字:“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
那时候的美人,果然是狂热的读者,为了一句诗,便可以着急地以身相许。
这歌妓霍小玉原出身于贵族世家,父亲是唐玄宗时代的武将霍王爷,母亲郑净持原是霍王府中的一名歌舞姬。被霍王爷收为妾。不料“安史之乱”后,霍王爷在御敌的马前战死,郑净持带着霍小玉流落民间,化为郑氏,开始了贫民生活。
霍小玉长到了十六岁,姿色动人,善歌舞,精通诗文,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重操母亲的旧业,做了一名歌舞伎,然而,她的母亲,知道迟早有一天一定要让女儿嫁个好人家,所以对待客的尺度把持很严,仅限于奉歌献舞,决不卖身。这样卖艺不卖身的艺妓,娼门中称为“青倌人”。霍小玉的美丽与矜持,让她成为了当年长安城的一个名媛。
正巧李益正托着媒人找寻佳人配偶,而佳人又正好喜欢自己的诗,所以便相约到佳人家见了面。
一进霍小玉家,便见到四株樱桃树,樱桃树上挂着一只看门的小鹦鹉,急急叫道:“快放下帘子,有人来了!”
见到了吟着自己的诗出来相迎的美人,自然是花底天宽春无限。当下的李益就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好色:“小娘子爱才,鄙夫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当夜一个就做了巫山,另一个就做了云雨。
夜半的时候,霍小玉却哀怨道:“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
李益引臂替枕地抱着霍小玉说——他这引臂替枕让人觉得这用情的精致:“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
霍小玉美女一听,忙不迭地点灯磨砚,让李益写下了“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的山盟海誓。
同居了两年,霍家的母女果然没看错,李益果然被授予了官职而即将于春末夏初的时候上任。
霍小玉明白,太明白男人了,她知道自己想要在自己最好年龄的时候得到这个男人就得退一步,所以撂下了一个底限,只将自己的最好年龄相伴,剩下的,将剪发为尼,独过下半生,所以她对李益说:“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士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这个算盘打得让人心酸,然而男人总是要得太多。要一点不够,他们要的是全世界。
李益当下信誓旦旦地别了霍小玉。
回到家,家里给他定下了亲事,那女子也不错,是个富家。需要贫困的李益筹措百万的聘礼,李益果然为这事四处奔波,却不肯向霍小玉透露半点音讯,甚至也不允许亲戚朋友透露消息。
可怜这霍小玉没骨的思念,托人打听,每一次听到的借口都不同,终究思念成疾——男人不是不懂得女人的相思苦,否则不可能留下那么多精致的相思诗。
在唐诗和宋词的年代里,最多的一种感情恐怕就是思念了。但是,男人不想去承担,只想用一首诗就说了抱歉。
霍小玉的生活日益艰难,不断典卖家中的珠宝,丫鬟在当一只紫钗的途中,遇到了以前皇宫里的一个老玉工,老玉工大惊:“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
丫鬟说了实情。老玉工很是伤心,说:“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见给了公主,公主也不甚感慨,赐了十二万的钱以济之。
这时,李益也凑足了钱,与未婚妻相继到了长安,准备结婚。
有看不过者,告诉了小玉,小玉叹道:“天下岂有是事乎!”似乎,那个时候的男人负心的还不多,还是小玉见过的负心男人不多?总之,她只是天真。
她让人去约李益,李益知道她生病,但还是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霍小玉想见李益,而李益不想见霍小玉。大家都在等,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演下去。
三月了,李益还高高兴兴地去踏青,同游的好友见他的得意,亦不满地说:“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
——长安的人,总是不想见到才子佳人的偶像剧是个悲剧。
所以不期后面一直跟着一俊美的黄衫豪士,偷听完他们的谈话,那俊男便上前,朝李益施礼,说自己如何地崇拜李益,希望能到自己的家里小坐,美人宝马随便你玩,李益施施然策马前往。
却是到了小玉家附近,李益想回马首,不想黄衫客命几个仆人将李益七手八脚抱入小玉家里,进了门,高喊道:“李益到了!”
头一天晚上,小玉就梦见了一黄衫客抱李益前来,到自己的床前,帮自己脱鞋。
小玉惊起告诉了母亲,说“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
清晨,小玉刚化完妆,李益果然就被抱到了。
小玉见着了李益,只是含怒凝视,始终不发一言。不想,又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坐惊视,原来是那黄衫客精心的安排。
小玉侧身转面,斜视李益,良久才举杯说,说了最让人伤心的话:“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于是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命绝……
就要下葬的时候,李益仿佛见到了小玉,前来说:“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那余情依然未了,只是说完就不见了。
几个月后,李益娶了未婚妻。而且这以后除了感情坎坷之外,官运亨通,一路扶摇直上,直至做到了礼部尚书。
但当年那隔花初见他,楚楚风流的可爱少年早已不见,成了一个疑神疑鬼的变态的男人。
他总怀疑妻子有奸情,还曾遇见有人从门外扔进一定情信物,正好落到了妻子的怀里。之后暴打了妻子,还闹到了公堂,李益终究休了妻——我总怀疑,他与妻子的生活,不是被鬼玩,而是被当年接受不了这出偶像剧的结局的好事者耍了。
后来李益又喜欢上了一个叫营十一娘的名姬。这次,是他被自己玩死,每次出门,他必用澡盆反扣住她,外面加上封条,回来审视后,才肯放十一娘出来。
看到这里,这男人啊,实在让人难堪。
所以长安的人,说这落花浮水的霍小玉还不如嫁给那黄衫客而“白马芳郊共踏春”呢。
所以,我本不想在这本更见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义的书里提太多儿女情长的故事,我费了那半天的笔墨,其实只是想写这个黄衫客而已。
后来,汤显祖还把这故事改编成了《紫钗记》,改动了许多,男人写男人,总是要笔下留情。不如现实来得那么决绝。
但这却是汤显祖最差的一部作品。因为他有心为李益开脱却无力圆转。
之前他还先写了一部《紫萧记》,写到第三十出李霍还在恩爱缠绵,最后连汤显祖都受不了写不下去了,用现代网络的话说,弃坑另填,写了这部《紫钗记》——他实在不想动笔写这个男人绝情的时候,所以只在“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开端徘徊又徘徊。
到了《紫钗记》,他还是为李益找到了借口,所以还真写完了,但成了大家最不喜欢的一部作品。
他写的是叙述李益和霍小玉新婚以后就奉旨参军,卢太尉想招他做女婿,进行离间,企图破坏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几经周折奸计终被揭露,夫妻和好如初。
流传了那么久,最著名的,还只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时光里,那霍小玉新婚后《折柳》送君的唱段。
这小玉唱道:“这河桥柳色迎风诉,这柳呵,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这唱词恰似来自李益的一首送别诗:“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好风若借低枝便,莫遣青丝扫路尘。”只是这诗里是悲,而词里却是怨。
想必为着这么个爱送柳的薄情诗人,汤显祖总得为他做一段《折柳》,而整一出戏里,也就这段最好。
而这里的李益还是用情至深而嘤嘤叮咛:“你通心纽扣蕤蕤束,连心腰彩柔柔护,惊心的衬褥微微絮。分明残梦有些儿,睡醒时好生收拾疼人处。”
他总是会说话。
戏外的李益,是一辈子的不好过,所以,自己也写了一首诗,写的是别家的女子,只怕说的是那心窝里正疼的地方吧?
妾本蚕家女,不识贵门仪。藁砧持玉斧,交结五陵儿。
十日或一见,九日在路岐。人生此夫婿,富贵欲何为。
杨柳徒可折,南山不可移。妇人贵结发,宁有再嫁资。
嫁女莫望高,女心愿所宜。宁从贱相守,不愿贵相离。
蓝叶郁重重,蓝花若榴色。少妇归少年,华光自相得。
谁言配君子,以奉百年身。有义即夫婿,无义还他人。
爱如寒炉火,弃若秋风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见。
丈夫非小儿,何用强相知。不见朝生菌,易成还易衰。
征客欲临路,居人还出门。北风河梁上,四野愁云繁。
岂不恋我家,夫婿多感恩。前程有日月,勋绩在河源。
少妇马前立,请君听一言。春至草亦生,谁能无别情。
殷勤展心素,见新莫忘故。遥望孟门山,殷勤报君子。
既为随阳雁,勿学西流水。尝闻生别离,悲莫悲于此。
同器不同荣,堂下即千里。与君贫贱交,何异萍上水。
托身天使然,同生复同死。
这话只怕说的是当年,小玉折柳送他时说的话吧?他写下来,当作了自己的著作。而在这诗里,没有那女子的结局,也没有自己的结局,一切还是只停留在送柳的那一段时光里。
但是这柳还能送他?所以总感觉,至此之后,柳的格调就低了许多。送柳已没有了当年诗经里和李白和王之涣送柳的那份天地坦荡荡的清亮气象。
李益到底是喜欢柳的,有一次想回家又回不去,只好写了封《逢归信偶寄》送过来,信上说就用柳条代表我的心事吧:“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乡关若有东流信,遣送扬州近驿桥。”
只是可以断定的是,这信不像寄给霍小玉的,否则就不会再有那一出悲剧。
只是不知道他的信要送给谁?
经过了那么多年,李益三娶,总该找到自己幸福的归处了吧?
关于柳的故事,总不会都那么薄情。
就在李益少年情怀初开的时候,满长安流传的是一出用情至死不渝的“章台柳”传奇。
唐朝的诗人韩翃获好友赠爱姬柳氏,成婚后,韩翃中了科举,需要回家省亲,所以暂把柳氏留在了长安。
没想到安史之乱,长安沦陷,为避兵祸,柳氏剪发毁形,寄居法灵寺。
等到唐肃宗收复了长安,升官后的韩翃派人到长安找到了柳氏,携去一囊碎金赠之,并写了一首《章台柳》,怀着侥幸与期待和无奈相询: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捧金呜咽,也写了一首诗答赠了他,说自己一直都在等他: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然而事情竟然又起了转折,柳氏竟然被番将沙吒利劫以归第,宠之专房。
等到韩翃回到了长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告到了皇帝那里,皇帝下诏断柳归翃,夫妻终得破镜重圆。
——李益应该是听着这故事长大的。然而,他大约并不想听懂这个故事。人家折的柳总是有来有往,才情浓意浓,而李益的柳,总是没有了下文,硬生生让人送到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