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士的亡国之痛更是遭遇着整整一个南宋的煎熬,如果像其他朝代更替一样,结束了就结束,人们照样可以开扉看桃李迎接新的时代到来,而一个南宋的出现,让这些文人遥望那河对岸的精神家园,一望就望了近两百余年。所以从南宋出现的那一刻起,整个朝代都是寒冷的。那些桃花樱花杏花梨花都经不起这般的寒,只有梅花众芳摇落独暄妍,所以才能在整个宋朝尤其是南宋占尽风情向小园。
那北宋的苏轼给秦太虚和诗的时候,还只是因为梅的几分孤独恰被人看做了隐士——秦太虚大概就是这个曾经写过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秦太虚,最后这对联被挂在了《红楼梦》秦可卿的卧房里。苏轼说:
西湖居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
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
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
江头千树春欲阑,竹外一枝斜更好。
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归。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
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
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
那个时候,天下尚为太平,所以可以多情立马待黄昏,所以还可以见着梅的美恰在这一枝上。
而当匆匆南渡,多情的心思化为爱国的情操,梅也就被这历史事件推到了文人壮志未酬的心里,他们的收复失地的坚定一如梅花的坚定,所以陆游要说: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一个自愧不能与梅做友的人,一生都在努力做着梅的品质:“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说的是梅,其实是他自己。
陆游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二十岁那年就定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壮志。二十九岁时,赴南宋首都临安(今杭州)应试,名列第一,因居秦桧孙子之前,又因他不忘国耻“喜论恢复”,竟在复试时被除名。
不过也从此走上不得志的仕途。
就在这灰蒙蒙的前景里,陆游万般地喜欢着梅。
常常携一壶酒去赏梅,听凭梅花的香露浸透头上的乌巾。而回来的路上,更是迫不及待地就在马上做了诗:《看梅归马上戏作》——
一点不杂桃李春,一水隔断车马尘。
恨不来为清夜饮,月中香露湿乌巾。
月下想去赏梅,可陆游又怕踩乱了月光下的梅影而犹豫着:
山月皓中庭,幽人酒初醒。
不是怯清寒,愁蹋梅花影。
赏梅陆游只恨自己不能分身,好让自己都能观赏到每一棵梅花。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
“插瓶直欲连全树”,折梅插瓶,不过数枝,而陆游却恨不得把全树梅花都插到瓶里。
因爱花而落人把柄,这就是诗人写诗的最大悲剧。陆游的一首《饮张功父园戏题扇上》:
寒食清明数日中,西园春事又匆匆。
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
也逼得他撤职罢官。所以,让后人看见这桩桩花诗狱,仿若这花也是剑,自当有杀人于无形的剑气。是剑,可以被人用,也可以被自己用,所以陆游,也把梅当剑,披荆斩棘地为自己的志向和爱情开道。
陆游爱梅,也将妻爱成了梅。因为他心里有爱的坚定,所以连他的爱情也需要一种爱梅的心志,于寒冷之中,依然能有那爱情的暗香相送。
他的爱情故事,是人间的一出孔雀东南飞,虽然双双没有殉情,但彼此对那短暂的感情的祭奠却将他们的爱情推成让人扼腕的经典。
他与之恩爱的妻叫唐琬,只因婆媳不和,被迫分手。
后来,就在他考试被除名,他抑郁地回到家乡,有一次在逛绍兴沈园的时候,竟然遇见了这再嫁的爱人正与丈夫一同游沈园。
遇见的当下,相望悠悠,难掩当年和当下的深情,所以就在沈园的墙上留下了那一出爱情的经典《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随后,秦桧病死。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远远离开了故乡。第二年春天,唐琬再一次来到沈园,瞥见陆游的题词。也和上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晚风干,泪痕残,欲传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用情自到过度处,已是伤心到无处安身,所以,唐琬不久后就去世了。
她留下的爱情,纠缠了陆游一生,也让中国人唏嘘叹惋了八百年。
而当陆游再回来,当年还有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娟娟。而如今,几时秋水美人来呵。
所以,陆游接二连三,连写《沈园怀旧》,只把此情赋美人。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风烛残年的陆游身不能到,梦也要到沈园,看他的梅妻,于是又赋《梦游沈园》诗: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爱的其实是那如梅般的唐琬,和如唐琬般的梅。
这样一个爱梅的诗人,只因心里有壮志,所以把志士也当作梅友。
他一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要打回北方去,“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所以他把有共同志向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也奉为了梅友。
而当他八十多岁的时候,宋宁宗召见辛弃疾,他们都以为是要策划北伐大业,所以辛弃疾积极应召而去。陆游于是兴奋得写诗《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他们都以为,多年退隐在家,用笔磨剑,纵是“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也不及这一刻投笔从戎的快意恩仇:
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
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
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然而,即使到陆游死去,他都未曾能得到胜利的消息,万般无奈的他,留下一封遗书祭奠自己未冕的壮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也写下了最后一首沈园情诗祭奠自己如梅般的妻: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1210年,陆游去世。
宋末,元统一了中原,林景熙写《题陆放翁诗卷后》告诉了陆游这个消息,只是,这个统一却是这般的难开口:
床头孤剑空有声,坐看中原落人手!
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宋,一个繁华敛尽的宋,就这样消失了,而留下的恰是那些:“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
陆游这个为中国人营造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的人,也终究在无路可走的境地下给自己留下了一朵朵梅花般的诗。
我行柯山眠酒家,初见窗前三四花。
恨无壮士挽斗柄,坐令东指催年华。
我宛若见到一个剑客当年拔梅而战,如今,归隐在酒家,归隐在诗里,依然磨梅待战江湖……
插花走马,我醉千钟走红尘
辛弃疾是个战士,却也是个叹花的诗客。
他可以激愤时——“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也可以刹羽退隐到:“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拔剑成诗,收剑成词,他心里的剑器北望迎风狂啸,南望却只能如英雄壮志未酬而铿然落地,落地在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就是南宋要的结果,却不是中国的志士肯接受的结局。
所以辛弃疾的矛盾,让他成为了比战士更拥有斗志的诗人,比诗人更拥有激情的战士。
辛弃疾1140年诞生于济南府,而此时,已是“靖康之难”、北宋灭亡后的第十三个年头。而济南府,此时已被金人铁骑蹂躏了十三年。十三年,可以长成一个少年,却不能磨灭志士的斗志。只是,要等辛弃疾长成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我们还需再等十五年。
十五岁那年,辛弃疾赴燕京应试。
名为应试,实为抵燕山,观形势,希望将来能“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
1161年,济南人耿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率众起义,占领了东平府,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倾其家产,组织了一支两千余人的抗金队伍,率众投奔了耿京领导的义军。
而后,辛弃疾南下,意欲取得南宋朝廷的支持。
宋高宗很高兴,当下派人与辛弃疾北上,意欲召归耿京。就在辛弃疾一行返回东平府的路上,传来噩耗:耿京已被叛贼杀害,二十五万义军也星散殆尽,东平府沦入金人之手!
英雄还未出手,就被自己人拔去了剑锋。
辛弃疾乃率仅有的五十骑夜闯拥兵千倍于己的金营,生擒叛将,率众渡江归来。
从这刻起,似乎历史不想要一个可以长久的南宋,而只想要一个诗人。
南归不久,辛弃疾屡屡以《美芹十论》《九议》向宋孝宗力陈北伐的战略与决心。只是,他一腔热血也无法浇醒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皇帝。
给了辛弃疾一个官职,光复的意思便不再有。
三十五岁那年,辛弃疾登上建康赏心亭,一胸壮志无处抒发,只能写这首词来饮恨千古: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在此刻,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刻,那英雄的气概无人能面对。
几番迁调,一年,辛弃疾途经江西造口。想起南宋初年,那金人曾在此追隆裕太后御舟,如今站在这个让他扼腕长叹的地方,上仰斑驳的古台,下俯黯然的江水,感怀今昔,不禁要引歌长啸: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江流去。
……
四十岁那年,从湖北调到湖南,临行前与老友喝酒饯行,以花说事《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天涯芳草迷归路,四十岁的辛弃疾,拔剑看花,却只能以笔作剑砍向花间。
四十二岁,辛弃疾在江西上饶建带湖新居庄园,高处建舍,低处辟为稻田,新居叫“稼轩”,并以此做别号。
被罢官后,闲居在此。从此他的诗里总有稻花香: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孤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他在这里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只是种出来的花里依然有剑,这个此刻只能插花走马的志士,将剑埋于花冢,而拈花等待那抽剑的时刻。
朱熹说他此时:“经纶事业,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亦脍炙士林之口。”
四十九岁那年,在上饶附近的斯思渡建别墅,旁有鹅湖山,山下有鹅湖寺,与好友陈亮在此纵谈十日,谈过往剑落北方的啸然气概叹今朝只能拔剑灯前一夜行的悲哀: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此十日成南宋历史上有名的鹅湖之会。
起起伏伏又过了十年,因为共同拔剑指北的志向而让他与朱熹“相交既久、相见亦深”。1200年,朱熹正坐整衣冠就枕而逝,朝廷下令禁止其朋友、门人去祭拜,但辛弃疾义无反顾,前往哭之:“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有一个日本学者说他们俩:“一个善于思维的人与一敢作敢为的人能结交厚谊,令人钦佩,令人深思。”其实,只是一起有拔剑看花的勇气罢了。
而南宋恰恰缺的就是这一起拔剑的气概。
六十四岁,辛弃疾被招去绍兴任职,独携孤剑的辛弃疾在此遇见了报国早已剑芒寒而将平生赋予梅的陆游,成了一起挑花看剑的志士词友。
在此再被皇帝召见,陆游兴奋地作诗相送,他们闻道烽烟动,腰间的宝剑同时在匣中鸣动。
然而终究事与愿违,朝廷的人都只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没有人肯如他一般,为了民族的利益决战,所以他彻底为隐。
1207年抱憾去世。
南宋灭了,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诗意的战士,一个拔剑看花的诗人——辛弃疾。
那年元夕,在这个“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繁花般早已不知亡国恨的南宋,我们想要寻找那仗剑行千里的英雄——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