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
何其芳
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人。诗人,评论家。著有诗集《预言》、《夜歌和白天的歌》;散文集《画梦录》;文艺论文集《关于现实主义》、《论〈红楼梦〉》等。
雨前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地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象呵!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静静的日午
“你听见了汽笛声吗?”柏老太太喊。
“我听见了,在我伸起手,刚要把花插进瓶里去的时候。”一个高高的穿白衫的女孩子说。“我呢,正在我用钥匙开了那个大衣柜的时候,那快乐的尖锐的声音叫起来了。我说它是快乐的,不是吗?它仿佛很高很高的飞上天空,又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柏老太太刚从内室走出来。这儿是客厅。这古老的客厅今天现着节日的神气。一大束白色红色的茶花在长桌上的供瓶里。青色的檐影在石阶上。壁钟上十一点三刻。柏老太太在等着她的孩子从远方归来,她曾有过几个孩子,但这是她最小的也就是仅存的一个了。
“我从前住在一个北方城市里。”柏老太太说。
垂手听着的女孩子笑了。这位老太太说她的从前总是这样开始的。
“我现在记起了那个城市。”柏老太太坐下一把臂椅。“它是几条铁路的中心。我住的地方白天很清静,到了晚上,常有一声长长的汽笛和一阵铁轨的震动,使我想着很多很多的事情。后来我读了一位法国太太写的一本小书,一个修道院的女孩子在日记写着:车呵,你到过些甚么样的地方?那儿有些甚么样的面孔?带着多么欢欣又忧愁的口气。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年青的苍白的修道女。那时我读着很多很多的书,读得我的脸有点儿苍白了。”微笑着的女孩子在从这位老太太满是绉纹的脸上想像她年青时候的苍白。
“又读过一本书,三位年青漂亮的俄国小姐住在乡下,常喊着要到她们从前住过的那个大都会去,但总没有去,有一天,那位最年青的小姐忽然向着窗子哭起来了:天呀,意大利文的窗子是甚么,我记不起了。她从前学过意大利文。那时俄国有身分的小姐们都学过外国文,但在乡下,是一点也用不着了。现在我想起那位小姐我还是很喜欢她。你喜欢她吗,孩子?”“我也许会喜欢她。”“也许会。你要是读了那本书你一定会。年青时候有些幻想是很有趣的,我那时希望有条铁路到我家乡,夏天回来,过了夏天就走,顶方便的,现在几里路远就有一个车站,但我已不想到哪儿去了。我那时又希望有一乘马车。”柏老太太停一停,忽然喊:“我叫驾我的马车到车站去,早已去了吗?”“早已去了。”“我们不能让他自己走回来。你不知道长途旅行是怎样劳苦,你没有到远方去过。”“我知道。”“你怎样会知道呢?”柏老太太看见她低下头了。是的,你以后也会到远方去。等我的孩子回来和我过了夏天,我们带你一块儿旅行去。我知道你也不满意乡下,和那位俄国小姐一样。有一天,你父亲向我喊:老太太,您说不是吗,我们乡下人用得着读甚么书?你也想学意大利文吗,小姐?你也想读得你的脸和修道女一样苍白吗?”“柏先生该早已忘记了他的小邻居了。”“我要向他说你。说你使我温暖的过了许多冬天。我们这样老了的人常是寒冷的,但从你们年青人身上有时找到了我们那已失去了的自己。”“老太太,您说我就穿这身衣衫见柏先生吗?”“我喜欢简单的颜色。白色,或者黑色,白色的衣衫显得你是快乐的,善良的,换上黑色的你就成了一个多思虑的孩子了。”“那么我倒愿意穿黑色。”“那么他将捉摸不定你了。他将说:我找不到从前那熟习的门了。从前你是一个简单的快乐的孩子,像一颗小小的常青树。现在你长得这样高了。”柏老太太停一停,忽然喊:“我叫驾我的马车到车站去,早已去了吗?”“您不是刚问过吗?”“我的意思是说早应该回来了。”“也许快回来了。”柏老太太偏着头听一会儿。忽然喊:“我的孩子,来帮我一下吧,我想起来。”女孩子跑到她面前去。“我有点儿心烦。我想起来走走。”女孩子把手递给她,“你就坐在我侧边吧,我们还是说说话吧。我说我从前住在一个北方城市里,是吗?那时我也有一位小邻居,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常牵着她的手,她望着那寂寞的大眼睛,想问她,你思索着什么?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丽的想像,我记得我小时候,院子里开着一种像蝴蝶的花,我相信它们是会飞的,常独自守着它们,但它们总不飞,于是我悲哀极了。那位小邻居使我想起自己的童时。后来……”“后来怎么了?”“后来她父亲回南去,已经到站了,突然在下车时候跌到铁轨上去了。她和她一家人便都奔丧回去了。”“真的吗?”“你以为我在说故事吗?在故事上我们说这太凑巧了。在人事上我们却说这太不凑巧了。为甚么他要在那一班车回去?为甚么要在那一秒钟下车?一秒钟内有多少可能呢?我觉得时间是不可思议的,可怕的。”“老太太。”女孩子轻声的但有力的喊了出来。
“是的,为甚么有些古怪的念头跑到我脑子里来了呢!我觉得时间静得可怕。你听,甚么声音也没有。”是的,树叶子没有声音,开着的窗子也没有声音。全乡村都仿佛入睡了,在这静静的日午,但突然,壁钟响了起来:十二点。
慢慢的,女孩子从柏老太太怀里抬起头来:“我听见了铃声,和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