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有言:“觚不觚?觚哉!觚哉!”盖伤觚之不复旧觚也。所谓削方为圆,斫朴为雕者,兹之谓矣。又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其作春秋脱左骖而赙,盖皆寓微旨焉。余自舞象而小识人事,逾冠登朝,数踬数起,以至归田,今垂六十矣。高岸为谷,江河下趋。觚之不为觚,几何可辨识?闲居无事,偶臆其事而书之。大而朝典,细而乡俗,以至一器一物之微,无不可慨叹。若其今是昔非,不觚而觚者,百固不能二三也。既成,而目之曰觚不觚录。
国朝边帅,无加宫保以上者,其官至左都督而止。或斩级功多则加录赐荫;又多则封流伯;又多则于流伯加岁禄;其又多则许世袭,或至伯而后加宫保。嘉靖中,阁臣不谙典故,始以太子太保加大同总兵梁震,继以太保加大同总兵罔尚文,而锦衣缇帅,亦荐加少保以致太保矣。夫总兵一兜鍪将也,缇帅三衙杖士也。而冒燮理阴阳之寄,不亦重辱哉。是可厘而正也。
隆庆即位,恩诏文职五品以上以礼致仕者,进阶一级。于是致仕尚书左右都御史,皆腰玉。侍郎至按察使,皆腰犀。佥御史至知府知腰花金。而佥事郎中府同知皆腰金戴褐。盖事稍稍闻于内。一时八座诸公尤不平,谓我辈未满九载尚不得王,而彼坐不称而退者,乃玉耶。于是言官申明其事,谓尚书未满初考进一阶,止当曰资政大夫。满考授资政者,止当曰资德大夫。授资德者,方可曰荣禄大夫,得换服色。以下皆仿此。因通行天下裁正,而腰玉与犀金之徒如故也。余窃不敢以为然。以为阶者,所称大夫也。级者品级也。必隔品而谓之级。若只在本阶,则所谓升一级与升俸一级者,当何处也。且考之祖宗恩典皆然。间与故相华亭公及三公即草是诏者,答曰公言是也。当时实以为国家旷荡之恩,第所谓被弹劾考察致仕者不当援耳。自后新郑草赦诏,第云进本一阶,则林下之臣被恩者无几。而诸公之自相贵者,复自若也,一南兵部署员外主事以考察去者,一知州被革者,忽两进其阶曰朝列大夫。一府同知后恩诏半岁而考察去者,亦署曰朝列大夫。金紫塞途,见者扼腕而无如之何。所谓知州者,以进阶高会,其乃弟亦大僚也。忽筦然曰:“恨世宗不数赦,而吾兄且腰玉也”。又闻旧一输粟指挥使凡四睹恩诏,辄刻一牙章,最后曰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此二事可为进阶者助捧腹。
又国家于大计京察尤重,其责贪官尤深。故每遇恩诏,于冠带闲住致仕为民复官冠带者,必曰不系朝觐考察。而壬午诏草,当事者,矫前人之刻而收人心,遂除此语。而橐金如山,草芥人命者,拥冠盖扬扬闾里间矣。
南京六部都察院之长,嘉靖以前,有乞休及起用而辞者,往往奉旨不允,而称卿以留之。惟下吏部议覆,不得不斥姓名为去留耳。嘉靖之末,迨于近世,惟林尚书云同一次称卿,且有褒语为异恩。其它则吴万二公,皆故大宗伯。吴又位少保为三孤,而皆下之吏部直斥姓名,反以为故事,殊不知其非故事也。
成化以前,诸边挂印总兵,虽都督佥事,未有不称卿者。正德以前,侯伯为总兵,亦未有不称卿者。近年则以李宁远之开邑,封戚将军之位三孤,直斥姓名,重者仅称尔,恐亦非故事也。
嘉靖遗诏恤录言事,得罪诸臣,虽仿改元诏旨,最为收拾人心机括。惜乎吏部奉行之臣未谙典故,仓卒奏请,不能无舛。如熊太宰浃之加少保,少保三孤也,非部所宜定议也,此一舛也。得罪之臣,当酌其事理之切,直心之赤诚与否而后剂之。今但以得祸轻重为主,致郭丰城之恤反优于杨富平,此二舛也。翰林春坊,自有本等阶职可赠,今拟赞善修撰皆为光禄少卿,是外之也,此三舛也。都给事御史,止赠通忝大理丞,其有遗误而抚按题请者超二级。大常少卿致仕官,亦如之,此四舛也。自后言官所举,尤为挂漏,如石文介瑶,本以少保致仕而称太子太保。彭襄毅泽,本以致仕加少保,而亦称太子太保,以故复赠少保。林贞肃俊以致仕加太子太保,而止称刑部尚书,以故复赠太子少保。今独林公改正而已。杨文忠一品十二年满加太傅,固辞而止。又与蒋文定俱封伯,亦固辞而止。杨不当仅加太保,蒋不当仅加少师,此则执政之误也。阁臣兼掌部院,非旧规也。焦泌阳掌吏部不过数日,李余姚亦不数过日而已。严常熟以候郭安阳得两月矣。严分宜徐华亭之掌礼部,亦以候代,故张永嘉之掌都察院,未尝不推代也。惟高新郑托掌吏部,起而入与阁务赴内江亦遂兼掌都察院,而局体大坏矣。高以吏部为凤池,至进首辅亦不忍舍出而斥涉入。而报允真足寒心,虽勉起故吏部杨蒲坂以塞人口,不还其置之兵部,亦可怪也,此袒荆之大变也。
高帝不欲勋武臣废习骑射,故虽公侯极品而出必乘马,上下不用床杌。嘉靖中,以肩舆优礼。郭翊国朱成公扈驾南巡给与,后遂赐常乘。而崔京山张英公邬谢二都尉,方安平亦因之矣。夫勋戚至保傅,且笃老可也。陆武惠朱忠僖,以锦衣缇帅而用内坛供俸,亦得滥竽,窃恐非高帝意也。
余于万历甲戌,以太仆卿入陪祀太庙,见上由东阶上,而大珰四人,皆五梁冠祭服以从。窃疑夫高帝制内臣常服纱帽,与群臣不同。亦不许用朝冠服及幕头公服,岂有服祭服礼?曾与江陵公言及,以为此事起于何年,江陵亦不知也。后访之前辈,云嘉靖中亦不见内臣用祭服。而考之累朝实录,皆遣内臣祭中溜之神。此必隆万间大珰内遣行中溜礼,辄自制祭服以从祀耶。惜乎言官不能举正,坐成其僭妄耳!亲王体至尊,于中外文武大臣处,投剌作书,有称王者,有称别号者,不书名。惟今鲁王一切通名,虽获恭顺之誉,而识者颇以为非体,自分宜当国,而亲王无不称名矣。至江陵,而无不称晚生矣。又当其时袭封者,无不称门生矣。江陵自葬父毕还朝,过襄阳南阳二府。二亲王来迎报谒,留宴。彼此具宾主上坐长揖,无毫发等差。若陶仲文之过徽,其王自称弟子,俯伏吮靴鼻,宴会必侍坐,送必侯升舆,尤可怪也。
赵少保督军过其家停,余曰以一日坐台,两日坐家。司道守令将帅侯谒行礼,每出侯客,必用二刽子手立前不移足。胡少保罢官归绩溪乡居。每入邑,必用鼓吹,旗帜前导,谒邑令,肩舆至堂皇始下。若江陵归葬毕,而道请阅操,吉服上坐,一用总督军门礼,备花红赏赉,累数百金,亦桑梓间怪事也。
大朝贺,文武群臣,皆具朝冠服。独锦衣卫官,衣绯绣袍纱帽靴带,盖以便于承旨捕执人,百年来未有之改。独陆忠诚炳加保傅,遂以己意制朝冠服,岿然本班之首,当时莫敢问也。
今上初重张江陵于御礼不名,以后传旨批奏亦多不名,而群臣更附之。至于章疏,亦不敢斥名,第称元辅而已。夫子之于父,尚犹君前臣名,故栾黡御晋侯而叱曰书退,此礼也。江陵没,余威尚存。言当奏事欲仍称元辅,则碍新执政。张蒲坂乃曰张太师,至有称先太师者,盖未几而秽詈无所不至矣。
六年一京察,为成化以后典章,其它有以主上初即位而考察者,有以灾异而考察者。至于考察科道,则或以辅臣去位而及其党者,惟嘉靖丙辰,太宰李默下狱,命辅臣李本掌部事。悉取六部九卿,自尚书而下至尚宝丞,及六科十三道,分别而去留之,盖上以星变,欲除旧布新,而分宜缘,此用伸其恩怨也。其后大臣有起用者,而小九卿及庶僚,则不振矣。隆庆之四年,忽有旨命吏部高拱考察科道官,高乃上请与都察院同事,报可。盖高之去,实为科道所聚劾至数十上。至是欲尽其忿。而会有疏小触上意者,故托中贵达之,上甚忿之,大者削,小者谪。盖高虽败,而犹不获伸。及江陵没,言路稍稍白其冤,于是太仆少卿魏君,获补南大理丞,右给事中周君获迁吏科左。而少卿张御史周,亦以次起矣。盖人知起考察官之非例,而不知考察之非例也。万历之庚辰,南京兵部主事赵君世卿,上疏极言时政之弊,皆刺讥江陵,江陵大怒,旬日问,吏部为升楚府长史,明年南京考察,遂斥之。壬午,江陵没。明年其事败,言官乃交荐赵君为礼部郎中,此起决不可已而考察之典章,为之一变矣。此二事皆破例,故特着之。
左右春坊中允,入阁门内揖,出用双导,左右赞善从六品亦然。而翰林侍读侍讲品故同中允。然以本院属官故,揖则中庭,出则卑导。独至修书讲筵主两京试,则皆讲读先,而中允后二百年故事也。万历己卯,南京乡试,忽以中允高启愚先,而罗万化后,知者谓江陵善高公,故至为之易成法。不五年而高至礼侍,以首题舜命禹,为言官所论,以江陵为不轨谋而高媚之,至夺官着役焚告身。当时使用故事,罗居首,必不出此题,即出此题,而高却得无恙。一抑一扬,祸福倚伏,非人所能为也。
詹事府詹事班在大理卿下,累科试读卷可考。惟弘治九年,谢文正迁以内阁故班副都御史上。近年吾乡申少傅以宫詹掌翰林亦班其上,莫有与之争者,自是遂为故事矣。
故事吏部尚书体最重,六卿以下投皆用双折剌,惟翰林光学以单红刺相往返。至转礼侍,则如他九卿礼,彼此皆用双帖,而此故事废矣。万历初,吾乡王公元驭,以少詹事学士,而仁和张公为吏部,以一单帖刺投之。元驭拒不纳,必改正乃已,盖确然能守其故。独念当时无为元驭告者,不必拒不纳,次日亦以单红刺报之,尤为当也。
余少从家君于京师观朝天宫习仪时,吏部熊公加以太子太保居首,工部甘公为霖以少保次之,兵部唐公龙以太子太保又次之。若以三孤为重,则甘不宜让熊;若以部序为重,则唐又不宜让甘,盖两失之也。其六部尚书,虽加太子少保,必以部衔定序第,以皆正二品故耳。而甲戌朝班,则工部朱公衡为太子少保,以先贵据吏部张公浣上,张亦无如之何?盖一变也。
相传司礼首珰与内阁刺,用单红纸,而内阁用双红擢帖答之。然彼此俱自称侍生,无他异也。近有一二翰林云,江陵于冯珰处投晚生刺。而吕舍人道曦云,在制敕房侍江陵者三载,每有投刺,皆从本房出无所谓晚生也。岂于致谢求托之际,间一行之,为人所窥见也。
相传六部尚书侍郎大小九卿于内阁,用双帖,报之单帖。五部及九卿于冢宰,用双帖,亦报之单帖。余举进士时尚然,及以太仆卿入都,则惟内阁用单帖如故。而六部自仁和张公以下,皆以双帖见报矣。余等于各部属中书行人等官,皆用双帖往返,不知起自何时,殊觉陵替,所费纸亦不少。
翰林旧规,凡入馆,而其人已拜学士者,即不拜学士。而先登甲第七科者,投剌皆称晚生。余不尔也。余入朝见,分宜首揆而华亭次之;其登第相去六科,分宜又不为学土华亭首揆而常熟新郑次之;科第相去亦六科,华亭又不为学士,投刺俱称晚生,已小变矣。至江陵首揆,而蒲坂次之,相去仅二科,而亦称晚生,何也?闻局体自是大变矣。
余行部莱州,而过故太仓守毛盘,乃故相氏文简公纪子也。当文简以少保居内阁,而杨文忠廷和梁文康储为少师。尝出二公拜剌,乃色笺,仅三指阔。中云杨廷和拜而已,梁公则称契末,或称老友,余怪闻之。文简岂二公门入耶?曰非也。毛公视二公仅后三科,其答剌则曰侍生,亦仅三指阔而已。三十年来,次辅投首辅帖,无不用双折者,而首辅报之,亦绝不见有直书姓名及契末老友等称。
正德中,巡抚敕谕,尚云重则忝提,轻则发遣巡按御史及三司处,洎其后渐不复,然御史于巡抚,尚犹投刺称晚生侍坐也。辛卯以后,则佥坐矣,寻称晚侍生正坐矣;又称侍教生矣;已而与巡抚彼此俱称侍教生矣;已而与巡抚俱称侍生矣。盖由南北多惊,迁擢既骤,巡抚不必耆宿,御史多有与之同台者,又功罪勘报,其权往往属之御史,积渐凌替,故非一朝也。
正德以前,都御史曾于都察院上任者,御史执属官礼。嘉靖中叶,都御史曾于本院协管理堂者,尚执属官礼。二十年来,虽管堂事者,俱勿论矣。
余初仕刑部,时尚书闻庄简公甫去任,而屠简肃公代之。其絜法为天下最,喻刘应何犹能守而勿失,如淮安理刑,必用半年之外曾经提牢过者,南北决囚三人,必于主事中差资最深者,毫发不敢乱。二十年后,有甫入部而遽委理刑者,有越资而差审决者,甚至有以私情借别部差者,有借本部氵剪除名目不当差官而差者,此可叹也!
翰林分考会试,虽本经房而不系。所取者不称门生,惟入翰林则称门生侍坐,而至位三品以上不复叙。嘉靖甲辰,吾乡瞿文懿公景淳及第,而太保严公讷。同考皆诗书,瞿以齿长,坐辄据其上,而不投门生刺也。至乙未,严公复入场,而少师李公春芳,复于诗经中会试,亦不于严公投门生刺也。
百年前,京堂翰林诸公使事还里,及以礼致仕若在告者,谒巡按巡察司兵道,则入中门走甬道。巡抚布政司府州县,则由傍门走东阶。盖以桑梓之重,与特宪者有分别耳。吾吴朱恭靖公希用,最名为恭谨,然尚驰御史中门甬道,为提学胡直所强下阶,胡尝为余言之,余不敢对。近者宁波张尚书时彻欲驰抚按监司甬,遂至两不相闻。而华亭董侍郎传策驰两道甬,亦退有烦言,余遂无此事矣。
故事内阁大学士肩舆出,则六卿以下皆避,而吏部尚书独不避,遇则下舆揖。余入仕时,闻庄简公犹守此。与贵溪分宜二相偶遇而揖,二相不善也。庄简去位,夏涪县邦谟继之则避矣。
吏部尚书,与三品大九卿、四品左右通政大理少卿遇,则皆下舆马揖,其四品以下同其长,遇则不避,独行则多避。而白杨襄毅在隆庆初,以少傅为吏部尚书,位望俱重,于是左右侍郎自本部外,皆远避矣,迄于今不复改。杨公之再起,以吏部尚书掌兵部事侍郎,有欲不避者,竟不敢。太常应天光禄太仆皆三品卿,出乘舆,而皆避侍郎副都御史舆。此皆无谓,不知起自何代。大与祖制不合。夫入朝同一班,出而避道,何也?华亭董公传策为太仆寺卿,不避侍郎舆,人以其先朝直臣,莫敢难之,后竟不行。
余在勋日,今马中丞文炜,时任荆州兵巡道,为余言前任某,每江陵公之父封君某相访,辄于大门外一拱而入,令人拥其舆由中道进。至仪门,复一拱,复令人拥其舆进至堂,已从傍进见。即前堂延之正坐,而已侍坐,遂亦如之。马至第,任其由甬道,而执主礼如常,自是封君不复候,马使入传问而已。又言江陵时有赐及父母或告命,皆令家僮私赍至家,封君于中堂跪听开读,子孙列月台,而道府乃又列其下。问作何处?余谓此更不可示人,其家敕也,非敕道府与诏赦也。但吉服至门,俟宣毕而复入贺可也。马深以为然,当以如所云行之。江陵闻亦不以为忤。故事巡按御史行部,必竣事而后与卿士大夫还往。当徐文贞公柄国日,其父赠公在乡贤祠。时直指之陈姓者,三日谒文庙毕,即谒赠公主于祠,而后听诸生讲。讲毕,即造文贞第谒家庙。设坐于堂,拜之而后出。一时他直指皆效之,郡遂定为仪注。后直指温见仪注大骇,讹笔去之。谕郡母入此条而身行礼亦不敢废。尝为余言如此。及文贞公谢政归,直指无谒乡贤祠者,而其访文贞亦必待竣事矣。
二司自谒吏部都察院,庭参有跪。而至于朝房私第,及驿传迎送,则为长揖而已。内阁大臣虽尊贵,无跪礼。而江陵之奔丧,所经省分,三司皆出数百里外以谒。然跪者十之六七,未尽纯。暨还朝,则先遣牌谓本阁部所经由,二司相见,俱还照见部礼,于是无不跪者矣。
三十年前,他郡推在吾州查盘者,州守与之抗礼。欢饮,具宾主,或于门外下舆,小示别而已。迩来查盘他郡推官至,州守入见,行跪礼。乃至以他事,或便道过州,亦必跪。虽宴会稠叠,谑浪欢呼,必侍坐,不敢讲敌礼也。有昆山县丞刘谐者,由给事中考察降而御史,委之查盘常熟嘉定,常熟令见之行跪礼。嘉定令礼之一如推官,惟不行跪,而刘尚怏怏不悦,恣流言,真可谓倒置矣。
余自嘉靖丁已戊午间为青臬。前后所周还三抚台刘公来,傅公颐。丁公以忠,皆知已丁公又同寮,而是时抚臣体尚遵。刘公三次询问事体,丁公亦如之,皆手书不具名,惟丁公一次用单红帖而已。戊辰,起兵备,大名抚台为温公如璋,后余三科进士,亦旧知也。手书用事,无所不及。而笔亦潦草,亦不具名剌,转参政,浙江谷公中虚为抚台,交浅而知予深。每有所询,辄另具姓名双折剌,予以为奇。归田数年来,乃知少所不用剌,而称公称大,屡屡至有施之郡守以下者,虽能得其欢心,而事体日益亵矣。
两广二司,初谒总督,行跪礼。盖襄毅之威劫使之,其后迄不能正。嘉靖末,应侍郎槚为总兵。此公守常州,遵宪纲不肯跪。御史有由宇太守之目,虽见憎白简,为天下所诵称,至是人有以风公者,不得已听之,跪礼遂废。陕西廷按独不遵宪纲,自正坐而二司夹侍左右。十年以来,以御史改正就从宪纲矣。惟此二事不觚而觚者,可纪也。
京师称谓极尊者曰老先生。自内阁以至大小九卿皆如之。门生称座主,亦不过曰老先生而已。至分宜当国,而谀者称老翁,其厚之甚者称夫子。此后门生称座主俱曰老师。余自丙辰再入朝,则三品以上庶僚,多称之曰老翁;又有无故而称老师者,今不可胜纪矣。
内阁诸老缙绅,于外称呼,亦不过曰某老先生而已。分宜当国多称之曰相公。而华亭余姚与同事,则别姓以异之。然不尽尔也,至江陵晚年,则直称曰老相公,而他皆别以姓而已。
冯珰势张甚固,安武清以长乐尊父见之亦叩头,惟谨呼老公公,冯小屈膝答之曰,皇亲免礼而已。若驸马叩头,则垂手小扶耳,不为敬也。
国朝文武大臣,见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见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见刘瑾而跪者十之八。嘉靖以来,此事殆绝。而江陵殁,其党自相惊,欲结冯珰以为援,乃至言官亦有屈膝者矣。
故事投刺通书,于东面皆书一正字,虽甚不雅亦不知所由来,而承传已久。余自癸酉起官,见书牍以指阔红纸帖其上,间书启字。而丙子入朝投刺,俱不书正字矣。初亦以为雅,既而问之,知其为避江陵讳也。
正德中,称谓尤简。至嘉靖中,始有称翁者,然不过施之于三品九卿耳。其后四五品京堂翰林,以至方伯宪长,皆称翁矣。今则翰林科道吏部,以至大参佥宪郡守,无不称翁矣。又其甚者,部属在外,及丞倅司理,亦称翁矣。此其谄谀阘冗,流秽人目,固无足道。而又有一种可怪者,往时于鳞与余颇厌恶之。与子与辈尺牍,相闻以字,然不过知已十余人。至于诗文,称字稍广,然亦仅施之年位辈行相若者耳。今贫士书生,不见录有司,输粟者富家儿,不识一丁,口尚乳鼻,辄戴紫阳巾,衣忠静衣,挟行卷诗题尺牍,俱称于鳞伯玉,而究之尚未识面。
诸生中乡荐,与举子中会试者,郡县则必送捷报,以红绫为旗,金书立竿以扬之。若状元及第,则以黄丝金书状元,立竿以扬之。其它则否。万历戊寅,吾郡申相公入阁,报至抚按兵道,创状元宰辅字,金书于黄旗,揭竿于门,入云表闻,此公知之颇不乐也,而不及正矣。又一大司马子拜锦衣千户,一大宗伯子入胄监,郡县皆送旗,比之中式者,加壮丽数倍。
先朝之制,惟总兵官列营,始举炮奏鼓吮。而吾苏韩襄毅公雍,以右都御史总督两广开府梧州最盛。自是三边宣大之总督,以至内地带提督者皆然。若巡抚则不尔。先君代杨襄毅总督驻密云,晚堂则不举炮奏鼓吹,云杨公固如是,得非密云迩京辇,当稍从裁者耶。然自是之后,巡抚亦无不举炮奏鼓吹,倭变来,巡江御史亦行之。五六年前,吾州兵道亦行之。内地之人,少闻金鼓,无不骇异。又每一台使行部,则寂然无声,去而复作,殊不为雅。
余于嘉靖中,见在都一二翰林,有乘两人肩舆出城饮宴者以为怪事。至万历甲戌,郎署往往有之,不复以为异矣。同寮二三少卿,至乘四人肩舆开路出西北郭门,无有问者之矣。
余在勋日,襄阳杨兵巡一魁,以考满,吏部题覆,升湖广右参政仍管兵巡事。当时每有文移称右参政仍管兵巡事,余窃非之,以为此仍字,盖缘不移道而设,不当入衔。偶阅万历癸未登科录,则倪银台光荐,以工部左侍郎仍管通政使事入衔,皆可笑也。当时代言者亦误,只当称掌通政司事,不当言管通政使事也。
世庙晚年不视朝,以故群臣服饰不甚依分。若三品所系,则多金镶雕花银母象牙明角沉檀带;四品则皆用金镶玳瑁鹤顶银母明角伽楠沉速带;五品则皆用雕花象牙明角银母口带;六七晶用素带亦如之,而未有用本色者。今上颇注意朝仪,申明服式,于是一切不用,惟金银花素二色而已,此亦不觚而觚之一也。
主事署郎中员外郎,不得系花带。而武臣自都督同知以至指挥佥事,凡署职者,皆得系其带。此国初以来,沿袭之久,遂成故事矣。独会典所载服色,武职三品以下,有虎豹熊罴彪海马犀牛之制。而今则通用狮子,略不之禁,此不可晓也。
宋时诸公卿往返,俱作四六启。余甚厌之,以为无益于事。然其文辞,尚有可观。嘉靖之末,贵溪作相,四六盛行。华亭当国,此风小省。而近年以来,则三公九卿至台谏,无不投剌者矣。渐次投部僚亦启矣。抚按监司,日以此役人。司训诸生,日以此见役,旨不能外谄谀,辞不能脱卑冗,不知何所底止。余平生不作四六,然未尝用此得罪。
分宜当国,而家人永年专为世蕃过钱,署号曰鹤坡,无不称鹤坡者。一御史朱与三称义兄弟。而小九卿给事御史投刺,十盖一二。至江陵当国,而家人子游七司其出纳,署号曰楚滨,无不称楚滨者。翰林一大僚,为记以赠之。而二给事皆与李姓之通婚媾,翰林诸公,赠诗及文。而九卿给事御史投剌,十至四五矣。彻侯缇帅,延饮必上坐。衣冠跃马,洋洋长安中,势尤可畏。后事败,一坐绞,一坐斩。人心虽快,而士大夫之体,则已糜烂不可收拾矣。
先君初以御史使河东,取道归里,所过遇抚按,必先顾拜答之。出酒食相款,必精腆而品不过繁,然亦不预下请剌也。今翰林科道过者,无不置席具启肃请矣。先君以御史请告里居,巡按来相访,则留饭。荤素不过十器,或少,益以糖蜜果饵海味之属,进子鹅,必去其首尾,而以鸡首尾盖之。曰御史毋食鹅例也。若迩年以来,则水陆毕陈,留连十夜,至有用声乐者矣。
先君巡按湖广还,见诸大老,止以刻曾南丰集大明律例各一部为贽。严氏虽势张甚,亦无用币也。二年在楚,所投谒政府,绝不作书。当时匪直先君为然,有用币者,知之,则颇以为骇矣。
余以刑部主事虑囚江北,见巡抚必侍坐。抵家及所过道路,遇之皆然。惟审录旧规以敕谕事重,且多年深正郎故有佥坐之说,而亦不能尽守。当时户工二部,固无论也。及余以副都抚郧阳,所见主事以上,无不佥坐者,间有一二人持不肯,亦必强之坐,不容独异也。亦不知起自何时,余举进士,不能攻苦食俭,初岁费将三百金,同年中有费不能百金者,今遂过六七百金,无不取贷于人。盖贽见大小座主会同年,及乡里官长酬酢,公私宴醵,赏劳座主仆从,与内阁吏部之舆人,比旧往往数倍。而裘马之饰,又不知省节,若此将来,何以教廉。
河南淮北山陕诸郡士夫,多仍王威宁康德〈氵亟〉之习,大小会必呼伎乐,留连宿饮,至着三词曲不以为怪。若吴中旧有之,则大槩考察削籍不堪复收者,既而听用在告诸公,亦染指矣。又既而见任升迁,及奉使过里者,复澜倒矣。乃至居丧,未尝轻缣白帢,左州侯,右夏姬,以纵游湘山之间,从人指目,了不知忸,呜呼异哉!
余在山东日,待郡守礼颇简。留饭一次,彼必侧坐,虽迁官谒辞,送之阶下而已。遣人投一刺,亦不答拜,盖其时皆然。其后复起。累迁山西按察使,一日,清军提学二道,偶约余同宴二郡守升官者,置酒于书院,余甚难之,第令列名与分而辞不往。乃闻具糖席,张嬉乐,具宾主纵饮,夜分而罢。以为怪,后闻之余弟,乃知今日处处皆然,不以为异也。
余初任山东时,布按二司后堂,无留郡守坐者。留之坐,则必于私衙,虽设饭无害。而起官至山西臬,则郡守以至倅理,无不留坐后堂者矣。当时抚按不留郡守令坐,司理县令行取亦只立待茶而已。今两直隶至留饭矣,闻之各省,尚不尽然。
二司自方伯以至佥宪,称抚台曰老先生,称按院则曰先生大人。其语虽不为雅,而相承传已久。二十年来,凡宣大之巡守,与吾南直隶之兵备,皆以老先生称按察矣。
余初于西曹见谈旧事投刺有异者,一大臣于正德中上书太监刘瑾云,门下小厮某上恩主老公公。嘉靖中一仪部郎谒翊国公勋,则云渺渺小学生某,皆极卑谄可笑。然至余所亲见,复有怪诞不经者,一自称不佞,至通家不佞,年家不佞,治下不佞,邻治不佞,眷不佞;一自称牛马走,亦曰通家治下牛马走。一曰海湖生,形浪生。一曰神交小子,一曰将进仆,一曰未面门生,一曰门下沐恩小的,一曰何罪生。此皆可呕秽,不堪捧腹。
褶戎服也,其短袖或无袖,而衣中断,其下有横褶,而下腹竖褶之。若袖长则为曳撒,腰中间断以一线道横之,则谓之程子衣。无线导者,则谓之道袍,又曰直掇。此三者,燕居之所常用也。迩年以来,忽谓程子衣道袍,皆过简。而士大夫晏会,必以曳撒,是以戎服为盛,而雅服为轻,吾未之从也。
尺牍之有副启者,或有所指讥,或有所请托,不可杂他语,不敢具姓名,如宋疏之贴黄类耳。近年以来,必以此为加厚。大抵比之正书稍简其辞,而无他说,或无所忌讳,而必欲隐其名。甚至有称副启一副二至三至四者,余甚厌之。一切都绝,即以我为简亵,亦任之而已。
分宜当国,而子世蕃挟以行黩天下之金玉宝货,无所不致。其最后乃始及法书名画,盖始以免俗,且斗侈耳。而至其所欲得,往往皆总督抚按之势以胁之。至有破家殒命者,而价亦骤长。分宜散什九入天府,后复佚出大半入朱忠僖家,朱好之甚,豪夺巧取,所畜之富,几与分宜埒。后殁,而其最精者十二归江陵。江陵受他馈遗亦如之,然不过当分宜之半计,今籍矣。若使用事大臣无所嗜好,此价当自平也。
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窑器当重哥汝。而十五年来忽重宣德,以至永乐成化,价亦骤增十倍。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俱可怪也。今吾吴中陆子刚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银,赵良璧之治锡,马勋治扇,周治治商嵌,及歙吕爱山治金,王小溪治玛瑙,蒋抱云治铜,皆比常价再倍。而其人至有与缙绅坐者,近闻此好流入宫掖,其势尚未已也。
兄弟之子曰从子。自是而推,次从兄弟之子,次五服以内兄弟之子,次妻之亲从子,与姊妹之子曰甥者,次知已义兄弟之子,次五服以外兄弟之子,是诸子者,行必随行,坐必侍坐,不可逾也。次中表兄弟之子,次同年之子,次寮宷会友之子年齿悬绝者,行必随行,坐必侍坐,有宴会不并席也。子之同年,与远戚兄弟之子,虽同年之子,而年位高者,行不必随,坐不必侍,不据上席可也。今独同年之世讲重者身贵,而为同年之子多贱故也,何以明其可小杀也。同年至宰辅而身下寮,则不敢讲敌礼也。遇公事纪摄不避矣。甚至势避而首相倾,名轧而阴相毁,有利必相竞,有害必相挤。即先君子之难,与后之几不获伸,伸而不能尽,一一皆同年为之,故曰可少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