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6时50分，吾之座驾已停靠在南开大学西南村范公寓所前，候时10分，7时正，进入范公客厅，恭请师安后，先生问：“昨天下午，你发来两个传真，早上刚看到。”我说：“恩师一年未见，弟子有薄礼奉上。”遂出示楹联一副，持联拈轴，为先生徐徐展开，“纵使有花兼有月，共君论饮莫论诗”。“妙句，妙句！”先生以诗家巨眼览此联句，审音掞藻之际，即觉此联堂芜特大，远非庸凡所可作者，遂凝眉细睇下联落款。“王闿运，湘绮先生，真迹，真迹无疑。只有雄睨诗坛的王闿运写得出来，名士风流，正是此派头，字也是他的风格，敦厚稚拙，古心古貌，一如其人。”“好联，好联！”得先生睿赏，颔首称赞，物遇明主，此乃物之幸也，弟子内心更觉快慰。先生口衔烟斗，吞吐大荒，英国古典烟草的馥郁香气，正宜发人幽思，“有清一代高贤王闿运，个子却很矮，曾有时贤赠其对联一副，说尽闿运妙处，联曰：‘学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此联风调之雅谑，实为写王联语之冠。”
听先生一番随兴点评，知先生喜其人，故喜其诗文法书。能与先生班荆道故，且推谈甚惬，天下后学，未尝聆其謦欬者，曷知万几？弟子不欲夸为己之幸，岂有幸哉！遂不忘斗胆置喙其间：“湘绮老人曾将平生所学，分为三等，依次为帝王之学、诗文之学、功名之学。至于帝王之学，闿运所处时代，帝运飒衰，庙堂将倾。清王朝失尽四万万人心，推翻帝制的呼声汇成时代的大潮——遂致帝王之学，绩用弗成，竟失之于‘绝学’。而其诗文之学则溉泽三湘，达之五湖。闿运将其视做末等、最为不屑之功名学，传授于弟子湘南才俊夏同龢，夏不负师尊所教，独占鳌头，考中光绪二十四年戊戌科状元，唯楚有才，聊慰师心。然未敷宏旨，大消小长，湘绮老总觉未能尽展平生所学，意下每有不快——淹雅博通的海内大儒，固然身手不凡，自许能不拘一格，识拔人才于凡响之辈，稍加点拨竟又培育出绝艺惊世的四大名匠。首推木匠齐白石、铁匠张正旸、铜匠曾绍吉、八指头陀黄读山。昔年，在湘潭杏子坞老屋场内，描龙刻凤，棘上竞巧的细工木匠齐大，几十年后已是蜚声中外的艺林巨匠。然其诗作，仍被世人诮为‘薛蟠’体，论诗之刻语，莫过于此。而始作俑者，正乃师王闿运，一句戏言，出自大师之口，即为信谳，遂变铁案。令白石百口莫辩，累其终生未入诗家鲁殿。老年的齐白石皓发白须，仍耿怀难释，业曾排其诸艺之高下，竭力推毂其诗为一、印为二、画为三。”
此副对联落款王闿运，钤印两方图章，一方朱文“壬秋”，另有一方刻阴文“王伯子”。晚清之际，王伯子与范曾先生曾祖范伯子同为诗坛巨擘，引领风会，为天下名士之魁首，且共以“伯子”相表字。斯时，非俊彦耆宿，安敢妄称伯子。范伯子之后，南通诗文世家，薪传火继，数代赓续，厥克萁裘，最绍家声者，斯为当世画坛巨匠、国学大师范曾先生。
在乙酉至丙戌这一年多时间里，笔者虽于恩师范公缘悭一面，然于治学用功，却不敢稍致懈怠。焚膏继晷，临池不辍，潜心于书艺，尤在孙过庭《书谱》上，作功最多，始于草书一法，略窥其奥，雅集《书谱》文为八言楹联：“重述旧章殊于既往，苟兴新说无益将来。”书于朱丝格内，上下联两边跋双行小字几至三百，笔者借此雅聚之机，赧颜呈请先生指摘利病，先生随手接过拙作，我忙起身，拉直展开，先生审视片刻后教曰：“边跋小字很好，大字力度不够。”先生嘉言褒奖，弟子深知先生多鼓励之意，学生孜孜于学业，肯用功，老师自然高兴。先生撂下烟斗，遂呼：“德谦铺张龙纸。”起身踱至画室，一张四尺对裁描金龙纹纸，早已铺好，先生提笔挥写前，叮告我：“注意看怎样行笔领锋。”但见笔走龙蛇间，苍云满纸。“纵使有花兼有月，共君论饮莫论诗。”所书隽语正是王闿运七言楹联，正文写好，落款“香绮句，范曾书。”此乃范公不掠人之美，重在彰显古贤之精义，又为在场众人详释道：“此联鲜为人知，或恐未录入湘绮文集，特应标举。但为文之道不可全然照搬此理，若书‘大江东去’则不必见称东坡矣。”先生此幅书法，骨力开张，雄阔遒劲，逸气神韵流诸于波折点化间，端岩踞肆般字架结体，基于其曾祖范伯子挚友张廉卿裕钊先生极具北碑神髓之书体。世人只知先生法书，独灿高标，鲜知其精绝于帖碑二学，又于近世高贤遗墨中，掇英咀华，自开生面，故而胜出于当时书坛。
先生书毕，豪兴依然，将此幅墨宝，慨然赠与我，传伦何德，承蒙先生如此抬爱，惊喜之余，不敢再受此重礼，急急揖让辞谢曰：“传伦愧不敢受，先生法书世人宝之，鬻价极昂，而弟子方才敬赠先生的王闿运楹联，只以6000元拍自天津文物书画拍卖市场，例加佣金百分之十，只6600元，只是先生大作零头之零头。”范公答教曰：“‘市井有谁识国士’，世间俗子不知王闿运，非王闿运不足珍贵也。此横幅送你，非与你交换，收好吧！”闻听先生如此说，恭敬不如从命。丙戌春夏之际，获此佳缘墨宝，厥为鸿符吉兆。弟子当精裱装框。再放大一倍，特请良匠制一楠木大匾，悬之于华堂，子子孙孙永葆用之。此匾纵六尺有余，横近二尺，刳巨楠为独板，且喜其纹理大佳，山水逶迤，木质木色温润华滋。匾之下端，所承匾托，又以金星紫檀琢之以流云，镂空环回往复，迷不知其内分几层。匾托之妙，端赖其大有古本可稽，是以纪文所藏明代楠木透雕流云纹匾托为蓝本，绳墨尺寸，依样而作。纪文是在搜藏明代江南文人榉木家具时幸获此匾托于一明建楠木大厅，原为厅上高悬巨匾所承之匾托，惜巨匾今已荡然无存，遗之匾托，诚为迄今为止所见明清匾托中雕镂云物，极其精工典雅之品。
不觉间，时间已悄然过去一个小时，先生寓所的客人愈来愈多，显见得先生有诸多事体要办。当是显露“真山”之时，笔者遂将八大山人《孤松图》，捧至先生面前，先生接过，打开至画心不足半尺，此正八大山人落款处，审视片刻，然后再慢慢打开，待整幅《孤松图》全部展开，先生上下打量几十秒，于此画之行笔、用墨、风格、气息，均了然于胸。笔者屏心静气，恭听先生赏评：“好画，一张好画，然观此画多系侧锋用笔，松针过于尖锐来看，又不似八大大致风格，如有赝鼎之嫌，恐为大千所作，亦足珍贵。”
当日下午，笔者便将范曾先生赏评此画的详情始末电告纪文，纪文闻之，未加评骘，只是说过几日将有京津之行，届时再细细观赏。
笔者分外重视周纪文先生对《孤松图》的初步赏识，盖因此刻周尚未得见实物，周仅以图录观之看好，已令我增添几分把握，实物未尝得见，何言鉴定真伪？孰不知真有书画作品仅以清晰之照片、图录审之，既可见其端倪，此语之玄妙，只可与真识者言。
笔者早对周纪文先生于收藏、鉴定古代书画一艺的精深蒙养，玄鉴精通，私心钦赏，知其于藏海戏波，兴风作浪一至于今，已历廿载有余。刚届不惑之年，已是业内人士公认的蜚声海内外的藏家玩主，其所藏者，当以明清字画为大宗，无论是皇皇巨构之中堂大轴、寻丈长卷，抑是袖箑襟册、杖头小卷，皆可谓精妙绝伦，雅玩一时称绝。此等赏心清物，偶一观之，已令方家之目为之尽夺。世人大多厚古薄今，于时贤俊彦，了不经意，甚至熟视无睹，笔者曾与友人论及当今之世谁是书画鉴定的精英人士，斯以嘉德公司为例，眼力最好的鉴赏家，余意以为允推于淑英，慨当女史鉴定第一人，谙熟于淑英者，无不服膺叹服传伦之推扬尽出之于公心，行家每每激赏其鉴赏书画之沉着痛快，拈轴展至一半，其睿言卓见，已令众人茅塞顿开，雅具“徐半尺”之风范。在周纪文先生这个年龄段，若比眼界之高，收藏之精、之夥，世上恐无几人可望其项背，纵令厕身于当世鉴定大家之列，亦有其宏旨孤诣，迥出于其间。
3月下旬，周纪文先生搁置冗务，躅浮清风，来我沽上摩石精舍，笔者早将八大《孤松图》悬于素壁之上，纪文径直踱到画前，观赏良久，谈出了笔者记录于本文开篇的一番话，接着凭借他多年收藏书画的经验，引古论今，从容鉴赏，娓娓道来：“明季藏家文震亨曾说：‘惟遇真能鉴赏及阅古甚富者，方可与谈，若对伧父惟有珍密不出耳。’你请我观八大，正遇其人，亦如文氏所言，观画如同观书，当静心澄虑，先观用笔结构，精神照应。此幅《孤松图》画一株孤松，不完整的松树上部造型奇特，中粗下细，独立于斜坡之上，拔地而起，空所依傍，以中锋用笔写出松针孤傲、真率的个性，就是这几笔疏落的松针，已然尽情体现了八大‘自我作古’的独创精神。再观此《孤松图》纸本系清初宣楮无疑，箅纹纸色，与年代相符。印识为八大常用印‘八大山人’、‘何园’，八大画作的特色，从他传世作品来看，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萌芽期、突破期及成熟期，是图创作时间应属于它成熟期的前半段，大概介于1692—1696年间，这两方印章也可印证是这一时期作品的特征。是图为水墨孤松，审视其墨色华滋沉穆，俱已透入纸素，综合以上条件，此画符合八大画作特征。”
纪文话音刚落，寓所门铃响起，当是沽上藏家王其发先生应约而来，共赏八大《孤松图》，忙将王兄迎入厅内。重又呼童篝火，添盏换茶。几番审观后，其发所见大致与纪文相合。其发善画山水，深谙用笔之道，着意指出“松干为中锋用笔，松枝以侧锋逆出，姿态横生，正所谓中锋得其神，侧锋得其形，山人虽只画孤松一棵，而元气昆仑，充满大荒。”其发观至会心处，诗情油然而生，玉成五言古风一首，题为《观八大山人大荒孤松图有感》：
苍虬高古松，山人心写成。
中锋兼逆侧，形神得天功。
何须辨真伪，谈此便平庸。
一室寐歌处，孤寂大荒中。
丙戌夏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