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交错在香港
有朋友来香港,但凡是比较年轻,或身体比较健朗,停留时间比较久的,对商场购物之外的世界有兴趣的,我都会问一声,周末跟我们一道去行山,好吗?朋友的反应,往往都是吃了一惊,行山?香港除了在中环、铜锣湾、尖沙咀,逛逛商场,到名牌店里挑几件中意的服饰,乘坐缆车上太平山、上昂坪,到海洋公园看看熊猫,玩玩儿迪斯尼乐园,此外,还有什么郊野,有什么山峦丘壑,需要拨出一天的时间,值得一行的?
我当时觉得,香港虽然已经回归了十五年,向内地开放自由行也七八年了,内地同胞对香港的印象,似乎和艾敬在回归前唱红的《我的1997》差不多:“1997快点儿到吧,八佰伴衣服究竟怎么样?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啦!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磡体育馆。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场。”且不管香港还有没有八佰伴,红磡体育馆是不是体育馆,午夜场到底是干什么的,在外地民众的心目中,香港就是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雷打不动、台风刮不走的红尘十丈,是LV包包、Hermes围巾、Salvatore Ferragamo皮鞋的购物天堂,是参加明星演唱会的狂欢场,是可以通宵达旦花天酒地的好地方。行山?有冇搞错?
其实,不只是外地来港的游客,连许多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在香港生活一辈子,平时朝九晚五打工,闲来叹叹早茶与午茶,吃吃虾饺、烧卖、叉烧包,打打麻将、赌赌马,也都不曾涉足香港郊野的青山绿水,不曾徜徉在山海交错的美景,不曾观赏过朝晖夕阴的冈峦与湾澳。
的确,香港的郊野风光不是鬼斧神工的奇景,不会让你叹为观止,不属于世界奇观之类,上不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在香港行山,你不会看到尼加拉瀑布或伊娃苏瀑布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你也不会看到玉门关之外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香港的郊野风光,没有张家界的峰峦奇诡,也没有九寨沟的玄潭幽深。但是,香港新界湾澳蜿蜒曲折的跌宕,以及山海交错所呈现的光影缤纷,却静静等在你的后院,只要你背起行囊,走上半个小时,就进入了层出不穷的惊喜。有时我不禁会想,世界上还有什么国际大都会的居民,比香港人更幸福,更容易离开石屎森林的喧嚣与污染,转身就能“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就能进入王维《鹿柴》的诗境:“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不久之前,我带领行山的朋友,从西贡郊野公园的北潭凹,翻越几个平缓的峰峦,走向西贡北端的高流湾。先是经过废弃的赤径村,流连在倾圮的残垣断壁之间。眼前是清澈无人的海湾,海浪轻轻拍打沙岸,似乎是在呢喃,物是人非,天荒地老,阅尽苍生。岸边萌生了红树林幼苗,逐渐蔓延到潺湲的沟涧,不知道再过多少年后,是否会变成一片海岸的丛林。在一片山坡后面,我们找到了隐蔽在树丛中的山径,拨开藤葛与丛莽,攀爬上浓荫覆盖的山丘。穿过了山丘的树丛,眼前一片开朗,原来到了山岭东侧的大坡,看到了直下一两百米的溪谷,以及连绵不断的山峦,苍翠欲滴,显示了不同层次变化的青绿色调。翻过这片长坡,登上一个山口,就可以看到大滩海与赤径口的海面,极为戏剧化地跃登到眼前,就像舞台的帷幕骤然打开,光彩耀目的美丽新世界突然展现,让你猝不及防,有如梁启超读到龚自珍的诗句一样,“若受电然”。攀爬的劳累,摔跤的郁闷,经历的危险,全都得到了最大的报偿,也对俗话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得了一种全新的解释。回头一看,蚺蛇尖的高峰直插天穹,见证了我们行山的乐趣。
你可曾在香港的郊野,经历过山海交错提供的美感,让你融入天地自然的和乐?没有的话,去行山吧,试试。
风雨塔门
眼前是迷蒙一片,雾气浓得像浴室的毛玻璃,模糊了视线,看不到周遭海湾岬角曼妙婉转的景象。十米之外,连人的面貌都模糊了。气象预报说是有雾,谁知到了西贡郊野公园,雾气竟然大得淅淅沥沥,雨雾夹杂。从黄石码头往前望,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海天雨雾混成一色,带点阴沉郁闷的不安。朋友说,会不会下大雨啊?
虽然完全看不清旅程的前景,我们还是决定出发,乘坐快艇,冲入了烟水朦胧,像一把利刃,划开了水墨湮染的画面。快艇的速度远远超过预期,像是乘了太空梭,向鸿蒙无际的外太空发射。迎面扑来的风雨,有如四处飞散的箭矢,劈头盖脸打过来。一阵波涛涌来,快艇突然飞腾而起,再啪嗒跌落在海面,速度却不曾稍减。同行的荣新江是敦煌与丝路专家,虽然经常穿越无垠的沙海,在大漠中放眼无边无际的孤寂,探索旅人生命的极限,却是在渤海边上长大的,似乎感到自己重回浩瀚大海的怀抱。浪涛壁立,扑面而来,快艇如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他不禁哇哇大叫,直呼刺激呀,过瘾呀,好久没有这么放怀了。那个开心劲儿,比陶渊明说的“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还有过之。可怪的是,我却想到了姜白石的词意,“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从海上的迷茫风雨,联想到风日晴和的荷叶田田与闹红一舸,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却又贴切得诡谲,大概是因为海风劲吹如一面布幕紧裹,而水珠又飞洒得满头满脸吧。
迷蒙中蓦然出现了一抹苍绿,塔门岛就到了。雨势却不解人意,愈下愈大,有人开始意志动摇,说还能行山吗?我说,先看看天后宫,瞻仰妈祖,再做决定。塔门天后宫庙门横额上写着“嘉庆元年建”,迄今有两百一十三年,想来妈祖在岛上落籍的时间一定更早,总是乾隆年间的事了。庙前庙后瞻仰了一番,雨停了,恢复雾失楼台的状态。我说,出发吧。
沿着小径,我们走到岛北的望海亭,不但望不到海,连山坡下的海岸都看不到,只见楼台里雾影朦胧,人影幢幢,好像在演一出蹩脚的灯影戏。我跟朋友说,这里可以远眺南中国海,再远处就是太平洋了。朋友都笑,说看见了、看见了,看见夏威夷,看见美国加州的海岸了。
沿着海岸再往前行,蜿蜒的小径引向海滨叠石区。我们走在云里雾里,走着走着,突然看到海平线的远方亮了起来。灰霾的天空在海天尽头出现一条白练,逐渐扩大,霎时风起云涌,蓝天展现了,远方的岛屿也像鲸鱼一样浮出海面了。云气跑得很快,掀起阴霾的裙裾,跳起快三步,从海面一直跳跃上山坡,追逐着残余的雾气,在山坡的巅顶上化作一缕缕轻纱,踩着轻盈的舞步,消失了。
我们站在岸边,看着海天作为剧场,不经意演出了一场乱云飞渡。云开雾散,海面灰蓝灰蓝的,延伸向视野的尽头。远方的小岛苍绿苍绿,映着由灰转蓝的天空,逐渐亮丽起来。我说,看,眼前就是太平洋。极目远眺,再加点想象,就可以看到加州了。朋友都笑起来,说天后宫里的千里眼大概看得见,我们就免了。不过,塔门的海景还真不错。
嘉道理农场
每年到了春天,就有朋友建议,到嘉道理农场去赏花吧。
去年暮春,我们一行到了嘉道理农场,欣然发现,年过六十就可以免缴入场费。有位年纪资深的朋友大声叹息,啊呀,忘了带身份证,没法享受优惠待遇。正当大家七嘴八舌说着,怎么可以上街不带身份证呢?差人会当街查,查到没证件,抓你进差馆,坐牢的。农场的工作人员在旁插嘴说,老人家,只要记得出生年月日,就可以免费入场。大家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嘉道理农场好啊,如此敬老尊贤,如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此不计较“程序正义”,如此的法律不外乎人情,跟带着警棍的差人真是不同,真是情理法兼顾,法治文明加礼运大同,真是世外桃源了。
进得园来,就像《牡丹亭》里写杜丽娘小姐游园惊梦一样,令人惊艳,“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倚着眼前的石墙,是艳冶灿烂的一丛紫花,铺天盖地,像瀑布一样,倾泻春天无羁的热情。山涧边几棵高耸的非洲郁金香,正盛放着硕大的艳红花朵,像火焰跳跃在树颠。如此苍翠的大树,树冠浓密葳蕤,却又绽放郁金香似的大花,是大自然在非洲大地的野性绮思,让人联想到非洲同胞跳舞的恣意狂欢。沿着石阶而上,夹道是色彩缤纷的草花,虽然许多都叫不出名字,但是春花盛放所展现的蓬勃生机,姹紫嫣红的欢愉,还是让我们回忆起童稚时期无忧无虑的快乐,忘却俗世的烦恼。
在嘉道理农场行山,一路上都是惊喜。未曾预期的乐趣,纷至沓来,像山上的云雾,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参禅的人或许会说,从无处来,到无处去,一切如电光泡影,都是心中幻象。我们是没有参透玄机的俗人,只觉得无限欣喜,看山花灿烂,看云影飘忽,就有人唱起,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走在山坡上,听歌声飘飘荡荡,成了云影的伴唱,那感觉有点超现实,好像勒内(Rene Magritte)的画面融入了山径,云飘着,人走着,实实在在的脚步,听着恍恍惚惚的歌声,走进了虚虚幻幻的梦境。
就想起我们第一次到嘉道理农场,是SARS肆虐的那年春天。听说SARS病毒可以随风飘扬,隔空打牛,吓得香港人自我隔离,人人自危,大家都闷在家里,像母鸡孵蛋一样,不敢挪窝。实在闷得要闭气了,就有朋友提议,到郊外的嘉道理农场去走走,那里有猪、有鸡、有鹦鹉、有红鹤、有蔬菜、有树木,人却见不到几个,比较安全。于是,就自己开了车,造访农场。这才发现,农场不但有猪鸡蔬菜,还有山花满坡,白云出岫。从此,我们每年都安排春天行山,亲近亲近烂漫的山花。
今年去农场的时间稍微早了一点,在惊蛰前几天。广玉兰花开得正盛,赶在绿叶芽萌之前,就像舞台出场的主角,迫不及待要亮相,远远甩开了随从的龙套,嚣张地展示着万紫千红的威势。农场依山而建,我们从仄道盘旋上山,浸润在树荫光影的变化之中,听山涧淙淙,听鸟啭啾啾,十分惬意。最高处是个开敞的双子亭,坐落在花丛之中,眼前一片斜坡,可以远眺云雾缭绕的观音山。漫山遍野开着各种杜鹃花,有大叶的山杜鹃,红的、白的、淡紫的、淡红的、橙黄的,竞相斗艳,还有小叶杜鹃,虽然含苞待放,但花苞已经艳红如野火,看久了觉得眼球都有些灼热。大家高兴了,唱起小学音乐课学的艺术歌曲,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多美丽啊,啊啊啊,像村家的小姑娘,像村家的小姑娘。四顾望望,才发现,高声欢唱的都是年过六旬的女士,我们就说,小姑娘们唱得好啊。大家笑成一团,说春天来了,大地春回,万物回春,我们的年纪也要回春的。
惊蛰过了是清明,春花一定开得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