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溪沙
搬到乌溪沙,转眼已快两年了。慢慢的,随着居住环境的改变,视野不再禁锢于石屎森林,而能徜徉于宁谧的山水之间,心境也就逐渐产生了变化。
长期以来,我像大多数香港人一样,生活忙乱不堪,公务冗杂,再加上工作的性质还摆脱不了应酬,每天都积累一些排遣不去的烦恼,回到家里,还得忍受隔壁厨房喷出的油烟,窗外接连不断的喧闹,以及穿透性极强的婴儿啼哭。本来只是小小的现代性焦虑,像一根根带刺的草茅,压在背脊上,勉强还能承受。天长日久,焦虑无法排遣,加上都市生活无可避免的嚣扰,每日递增,逐渐就感到成吨草茅的威力,不但可以压垮骆驼,也可以扭曲人们的世界观,怀疑身边的人群是否都是外星人的卧底,是否都在吸取你生命的灵气。实在觉得承受不住了,心里就开始呼唤“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向往着高山流水,想搬到郊外,摆脱“鸡毛蒜皮如天大”的纠缠。虽不能超脱如陶渊明那样,完全抛弃世务,躬耕南亩,却可以学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心态。鬼使神差地,就搬到了现代交通工具的尽头,马鞍山铁路的终点,乌溪沙。
从客厅的落地大窗望出去,是一片海湾,点缀着几处无人的岛屿。隔着海湾,远远屹立在天边,是苍翠的八仙岭,峰峦起伏,很有点气势。天清气朗的时候,可以看到峰岭虽然延绵不断,却高低错落,虽然说不上“造化钟神秀”,倒还因为峰峦的曲折与山坡的仄侧,颇有“阴阳割昏晓”的效果,让我觉得,精神上可以时常与杜甫的诗境唱和,与古人神交。偶尔还能看到展翅的麻鹰,在窗外上下翱翔,与远方的青山白云相映,不禁还会兴起青年时代的逸趣,天空任鸟飞,宇宙阔无穷,心思可以远扬到无垠的化外。
每天面对八仙岭,也就难免有点好奇,想让八仙一一对号入座。峰峦的最东边,靠近船湾水库,在大尾督后面的山岭,是仙姑峰,一定是何仙姑了。再往西去,山势较高,超过五百米的,是纯阳峰,当然是吕洞宾了。再往西,则是犁壁山、黄岭、屏风山,高度达到六百米之上,是峰峦屏立的主体。可是,让人疑惑的是,其他的六仙到哪里去了?韩湘子呢?蓝采和呢?曹国舅呢?铁拐李?张果老?汉钟离?根据渔农处的资料,在犁壁山之东,有八个山岭,八仙各自有峰,如曹舅峰、拐李峰,应该是土著命名的。可惜我们这些城里搬来的“伪新界人”,没有土著的火眼金睛,明明就在眼前,却无法辨识神仙的洞府。
从阳台望下去,是乌溪沙村的郁郁葱葱。苍翠的树丛掩映着簇簇村屋,夹杂了一两片芭蕉林,颇有些旧日农村的余韵。浓密的树丛之中,耸立一座教堂,尖顶上白色的十字架,映照着苍翠的树影,特别醒目,凸显了乌溪沙青年营的地位。隐在树丛与青年营后面,就是清澈而广袤的海滩,安静而且原始。沿着海滩走到尽头,在落禾沙接壤乌龟头的靠海地段,聚居着十来户人家,有几棵上百年的老榕树,是渡头村。据说,明末时期就有人泛海而来,在此定居。清初实施迁海政策,把海边的居民都驱赶到内陆去,不知道此地的居民是否僻居化外之地,可以躲过官方追捕,一直安居绵延到现代?居民们已经不靠打鱼为生了,在沙滩上铺摆了许多剖成两半的汽油桶,权当烤肉炉,经营起烧烤业,招揽了一些年轻人,在周末晚间烤肉唱游,倒是有点夏威夷的热带风情,有一种驯化的蛮荒气息,一种羁縻的浪漫,没有危险的野性。
周末的清晨,我们会到海边散步,看波涛轻轻拍打沙滩,一层层的海浪缓缓地涌向岸边,带来海水的潮臊与腥气。许多年纪大的村民喜欢晨泳,天蒙蒙亮就下水了,太阳初升就已穿好了衣裳,在返家的途中,跟我们打招呼,说“早晨”。我们也就一路“早晨”下去,伫立在海滩,看云雾在对岸的峰峦上翻腾。
乌溪沙真是一片福地,而且在香港。
乌溪沙海滨
乌溪沙地处新界东北,在吐露港东南,马鞍山山脊的西北角,是片背山面海的狭长地块。假若是在高纬度的华北大漠,这样的地形属于山阴地带,阳光不容易照射得到,可能有点阴翳。然而,香港是北回归线以南的地区,四季最不缺的就是南国的阳光。况且,马鞍山峰峦的最高处也不过六百来米,清晨就有调皮的太阳,熹微时分便翻越过山脊,向着吐露港的水面射出黄金的箭镞,浮光跃金,照亮了乌溪沙这片隙地。向晚时刻的夕阳,更是有时骄骁,有时妩媚,有时像羞涩的阿拉伯少女,拉片乌云当作遮面的黑纱,有时却像明媚的西班牙女郎,纠缠着满天的彩霞,在吐露港广袤的水面,跳起热情奔放的弗拉明戈。港湾里点缀着大大小小的岛屿,也随着晨昏四时,阴晴变幻,像万花筒似的,配合光影的变化,展露各种山海交叠的玲珑曲线。
周末的清晨时分,我们经常到海滨散步,听涛声轻轻拍打沙滩。乌溪沙海滩很有点野趣,保持着半原始的状态,细细的黄沙夹杂了贝壳的碎片,在海湾岸边伸延数里,一直到渡头村的尽头。沙滩的边缘,生长了各种植被,有些我还能认得出来,如颇有固沙作用的鬣刺及卤地菊。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带没有香港海边常见的红树林,倒是长着大片大片的黄瑾。黄瑾的英文俗名是sea hibiscus,硬译过来是“海瑾花”,初夏时节花开满树的时候,让你惊诧生命的顽强与奇妙,怎么在如此恶劣的盐碱沙滩上,可以生长出覆盖满树的艳黄色花朵?黄瑾的枝干盘错斑驳,总让我想到台湾海滨的林投树,却因为少了林投树的荆棘,多了花开时分的艳丽,走过的时候,回头张望,就觉得香港的海滨温馨妩媚得多了。
乌溪沙海滨有一条荒僻的小径,近来政府前来整治,铺了平坦的水泥径道。也许我年纪渐长,看过太多险恶的世道,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觉得此举不太平常,或许隐藏了什么开发地产的阴谋,走起来令人惴惴不安,不像往日走在荒败小径上那么安逸。好在小径整治之后,暂时不见什么动静,海边的植被依然陶醉在阳光雨露之中,享受海风的吹拂,欣欣向荣。有一段小径的风景,最是赏心悦目,邻近海滩的一侧,长满了开着黄花的卤地菊,墨绿色的菊叶衬着艳黄色的小菊花,像满天星斗铺满了丝绒的夜空。小径的另一侧,则在芒草与姑婆芋的丛莽之中,矗立几株参天的香樟树,枝丫盘虬,还闲杂着苍翠的藤萝。如此接近原生态的风景,或许是许多远离文明的探险家梦寐以求,航行到南太平洋热带岛屿上,与人世隔绝,才能找到的原始风光吧?
我对卤地菊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并不只是因为它有观赏性,看起来悦目,还因为它像极了我小时候住家篱笆边上生长的除虫菊,据说可以拿来制作蚊香。不知道卤地菊是否也有相同的功效,可以在夏日傍晚蚊虫滋扰之时,点起稍微刺鼻的熏香,唤回童时温馨的记忆。卤地菊又称双花蟛蜞菊,大概是形容花朵纤小,很像海滩上四处乱跑的蟛蜞蟹。《泉州本草》说,卤地菊可以内治急性扁桃腺炎、扁桃腺周围脓肿、肺炎、支气管炎、喉头炎、喉炎、百日咳、齿龈炎、高血压、肝热咳血、热型哮喘、鼻衄,外治蛇头疔、肚痈。假如真是如此,药用功效就远远超过除虫菊了,没想到竟然就长在我散步的小径边上。
有人告诉我,政府打算填海造地,计划当中就有乌溪沙海滨,可能再过几年,就不再有眼前的这一片景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恶形恶状的海景屏风楼,是停车场,是购物商场,是人声嘈杂与光怪陆离的现代性,是毁灭了自然美景的国际大都会贪婪本色。我不禁要问,毁了乌溪沙,毁了香港山海交错的景色,毁了自然植被,只为了发展房地产?
马鞍山春萌
眼前这个村子,看起来像是废弃了,村口却还立有布告牌,贴着最近政府发布的公告。远近听不到人声,葳蕤的百里香发散浓郁的芬芳,那种醉人的、闻了之后让人感到晕陶陶的香气,弥漫在村口这片无人打理的隙地。不禁想起,三十年前在美国东部阿帕拉契山区行山,也曾遇到类似的情景。丛芜掩覆之中有几间倾圮的屋舍,还有些径尺的木桶与铁管,都已经朽烂蚀断了,周遭发散着氤氲醉人的芳香,气氛有点诡异。那是美国禁酒时代深山老林的遗迹,不法之徒制造私酒的作坊。破墙敝瓦与酿酒器械,历经风雨霜雪的摧折,通过时光的打磨,还残留一些酒渣滴沥,在树丛中酝酿逝去的记忆,很有点历史的风味。马鞍山上村废弃的时间,大概不会太过久远,也就是二三十年前的事,马鞍山铁矿封闭了,矿村的居民也就三三两两散去,只留下寂寞的屋宇,默默守望着随风飘浮的花香。
从马鞍山村上行,经过一片矿场废墟,看到四五个中年人摘采野菜。原先以为是荠菜、野苋菜、鸡屎藤之类,过去一看,不是,是墨绿色的植物,菜叶十分鲜嫩厚实,叶丛附近还有一些小白花。问是什么,说了一个土名,没听懂,又解释说是枸杞一类的植物,煲汤极佳,对身体好,大补。看他们采得满手满怀,满脸微笑,想来一定在感谢春天的恩赐,在荒山野岭奉送成片的补品,至少可以煲上一个星期的青春大补汤。
四五年前爬马鞍山,曾经沿着麦理浩径,翻过大金钟(Pyramid Hill),又攀登了牛押山,绕了一大圈,走得精疲力竭,才到达西贡。后来就怕了,每次避开大金钟,挑了条比较好走却依然是风光绮丽的山径,从大水井下山,一路瞭望着西贡海湾星罗棋布的岛屿,以及岸边星星点点的舟楫,经菠萝峰到西贡。然而,心里总是怀念着山顶上罡风的呼唤,也难忘走在山脊上带点刺激的快感,可以东张西贡湾,西望吐露港,好像自己逐渐进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诗境,陶醉在山巅耸峙的氛围,好像自己成就了一番登山事业,不输珠穆朗玛峰归来的好汉。
于是,在初春时节,我们翻过了大金钟,走向马鞍山峰峦的深处。出乎意料的是,正好赶上了野杜鹃盛放的季节,山坡上丛丛簇簇,绽放粉红色有点泛白的花朵,一副恬静的神态,在风中摇曳着野性的妩媚。在荒野中看到丛丛山杜鹃的感觉很奇怪,不仅是意外的惊喜,还有一种诡谲的神秘意味,好像上苍造物,把蛮荒的美丽藏在深山幽谷,有意避开世人伧俗的追求。在深山里,花开花落几度春,无声无息又一年。我们生活在山脚下,却从来不知道,山里还隐藏着如此秀丽的野花,像若耶溪畔浣纱的西施,何况还是丛丛簇簇,漫山遍野绽放。上一次行山经过此地,是隆冬时节,虽然并不特别寒冷,可是山风吹过,衰草瑟缩,完全不是眼前这样的春萌景象。有人高声唱了起来,唱的是登山号子,虽然有腔没调,却高亢欢畅,像是对着山杜鹃宣誓,明年今日,我们还要来看你。
攀上吊手岩的时候,憬然发现,吐露港的全景,从沙田海到吐露港,迤逦延伸到大赤门海口,居然一览无余。再往北望,是绵延的八仙岭与广阔的船湾水库。苍翠的山峦交叠,映照波澜浮动的吐露港和一平如镜的船湾,光影动静相为呼应,实在是令人难忘的秀丽风光。吊手岩是一大块凸崛的山岩,下临深谷,很有些气势。在古代的话,可以在此建筑堡寨,让坐镇在马鞍山城寨里的山大王安枕无忧,大碗酒、大块肉,快快活活过着强人的日子。兴致来时,就顺着吊手岩对面的山坡,东下西贡的村庄,打家劫舍,抢几个漂亮的民女,上山做押寨的侍妾。官兵加紧防卫,驻军镇守西贡的时候,就转移阵地,沿着吊手岩的西北侧,骚扰马鞍山的居民,掳掠些牛羊与粮食,胡天胡地,不亦快哉。
忽然听到行山的伙伴齐声大叫,喂,你发什么呆,叫了半天都没反应。动身了,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