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最后几卷,专收神仙鬼怪的诗,多半来自小说传奇。我们了解唐人的习惯,就知道诗出小说作者之手。唐人传奇既然是为了展示作者全方位的才华的,其中的诗歌,当然不会转引自别处。也有一些,来自于当时的传闻、神鬼等等,记录者是信以为真的。古时没有报纸杂志,最适合发表诗的地方,就是题壁。旅馆、寺庙、名人的故居和墓地,好多公共场合,都是诗人们满足发表欲的地方。如果某首诗写得特别好,有尘外气,又不落款,便很容易被当作来历不凡的作品,附会出一个故事。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假如李贺的一些诗,“冷翠烛,劳光彩”之类,生前没收入文集,流落江湖,那就是最精彩的鬼诗,比清人笔记中艳称的所有鬼诗都好。赵令畤《侯鲭录》有一条:“东坡尝言鬼诗有佳者,诵一篇云:‘流水涓涓芹吐芽,织乌西飞客还家。深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尝不解‘织乌’义,王性之少年博学,问之。乃云:‘织乌,日也,往来如梭之织。’坡又举云:‘杨柳杨柳,袅袅随风急,西楼美人春睡浓,绣帘斜卷千条人。’又诵一诗云:‘湘中老人读黄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此必太白、子建鬼也。”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神仙身上。《侯鲭录》卷二又有一条:“东坡先生在岭南,言元祐中,有见李白酒肆中诵其近诗云:‘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此非世人语也。少游尝手录其全篇。少游叙云:‘观顷在京师,有道人相访,风骨甚异,语论不凡。自云尝与物外诸公往还,口诵二篇,云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李白作也。’诗云:‘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春风绕树头,日与化工进。昔我飞骨时,惨见当涂坟。青松霭朝霞,缥缈山下村。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念此一脱洒,长啸登昆仑。醉著鸾凤衣,星斗俯可扪。’又云:‘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寻流得双鲤,中有三元章。篆字若丹蛇,逸势如飞翔。归来问天姥,妙义不可量。金刀割青素,灵文烂煌煌。燕服十二环,想见仙人房。暮跨紫鳞去,海气侵肌凉。龙子善变化,化作梅花妆。遗我累累珠,靡非明月光。劝我穿绛缕,系作裙间珰。揖子以疾去,谈笑闻余香。’”
秦观记录的两首诗,第一首极恶劣,模拟鬼诗,所以有自见其坟之语。第二首稍用力,前六句确有几分李白诗的味道,此后便落下乘。“燕服”,“紫鳞”,“绛缕”,都是现成套话,“累累珠”这样的词句,还有“海气侵肌凉”,李白大概是不会说的。东坡盛赞前两句,这两句也真好,唯一的问题,是容易令人想起陆龟蒙。秦观知诗,何以如此分不清好坏?是因为相信道士的话,相信有神仙?说神仙写的,先有大帽子压着,判断力就丧失了。譬如传出一首天帝御作,心中满是崇敬,对诗本身,还能说什么。当然我也可以这样理解:神仙,高高在上的人,都是不会做诗的,做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所以,只能说好。历代都有当权者做狗屁不通的诗词,便有大学教授诗词专家之类的跟屁虫,出来说古今罕有,天地为之变色的疯话。秦观不过是人太老实而已。
李白的仙界官位,这里也有,叫作“东华上清监清逸真人”,似乎是无权的闲职,级别呢,大不了是个太乙散仙。
宋明以后,文人乐道仙鬼诗词,其中自然有好的,但大部分是劣作。到清及民国,扶乩盛行,各路神仙降凡,大作艳词绮语,名士们记在笔记里,当作风流韵事。鲁迅的小说里,就能见到此类人物。《高老夫子》里“花白胡子的教务长,大名鼎鼎的万瑶圃,别号‘玉皇香案吏’的,新近正将他自己和女仙赠答的诗《仙坛酬唱集》陆续登在《大中日报》上”。万瑶圃说,他们请的乩仙叫作蕊珠仙子,似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最爱和名人唱和。仙子的大作,小说里透露了两句:七言的,醉倚青鸾上碧霄;五言的,红袖拂天河。都很切合虚拟神仙的身份。这两句诗别处没见过,大概是鲁迅自造的。
归根结底,还是唐人爽快。唐人小说里的诗,谁都知道是作者自己写的,不搞神秘主义,不借神灵压人,展露一下才华,有什么好当真的。前引东坡盛赞的“杨柳杨柳,袅袅随风急”,正是出自牛僧孺的小说《刘讽》。
2013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