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初,中国终于走出了无书可读的黑暗时代,新华书店里渐渐有了点百花齐放的味道。可我因为正迷恋小说创作,阅读范围局限于中外小说名著;偶然看点杂书,也是想从中发现小说创作可以利用的材料。
改变了我的阅读视野直至人生轨迹的,是郑振铎先生的《西谛书话》。
《西谛书话》出版于1983年10月,我接触到它已是第二年的夏天。当时我对西谛先生的了解极其有限,对书话这种文体同样十分陌生,之所以会注意到这部书,是因为书前有叶圣老的序。那年春天我调入江苏省作协工作,而叶圣老的次子至诚先生时任《雨花》杂志主编,几乎天天见面,时聆教诲,因了这层缘故,对叶圣老推荐的书自然不肯错过。
叶圣老虽自谦对旧书外行,但不愧为文章妙手,序文中接二连三的“喜欢得弗得了”,就勾得读书人心中痒痒,迫切地想知道个中究竟有什么“弗得了”的东西在。开卷粗读,立刻便感觉到了西谛先生知识的渊博;渐渐地,我不仅为访书的趣味所吸引,为古旧书自身的价值所震惊,更为西谛先生爱书的那一种痴迷与激情深深打动。这固然是先生的性格使然,但他与书的关系,竟已无法用一个“爱”字简单地表达了。书于他绝不再是品茗把持的雅玩,也不止于研究学问的工具,更不会是保值收藏的介质;书对于西谛先生,实在已成为一种融入血肉、化入精魄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书,也就不再有完整的西谛先生。
仅就这一点而言,已经“弗得了”。
更令人感佩的,是西谛先生身上所体现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他一生以搜罗保护中华民族文献史料为己任,平时不惜代价访书收书,爬梳整理,研究考证,呕心沥血;而在抗战期间,他更置个人安危死生于度外,与野心勃勃的日本侵略者,与为虎作伥的汉奸文人,与唯利是图的书贾书贩巧妙周旋,“举鼎绝膑”,竭尽全力抢救民族文化遗产,阻止珍善古籍外流。用叶圣老的话说,“简直拼上了性命”。西谛先生说自己“狂胪文献耗中年”,是毫不夸张的。读《劫中得书记》,读《劫中得书续记》,读《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读《求书日录》,读《访笺杂记》,字里行间,都令人油然想起鲁迅先生的名言——“赶快做”。
原来在鲁迅的楷模之外,中国还有这样的文人,中国文化中还有这样的传统!
一个著书人,一个读书人,一个藏书人,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应该具备西谛先生的这种境界,至少也应该追求西谛先生的这种境界。
这样一本能激荡起心胸中浩然之气的书,真的让我“喜欢得弗得了”。
从那以后,我的读书开始摆脱实用主义,不再满足于挖掘一点小说材料,领悟一点小说作法,激发一点创作灵感,而更注重于个人文化素养的提高,特别是精神境界的提升;从那以后,我才懂得怎样才能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国文化人。
与此同时,书话这种文体,也让我一见倾心,有相见恨晚之感。专家学者,就某一命题,系统阅读研究相关书籍,其所作书话结集,谨严精湛,无异于学问门径;即或兴之所至,漫步书林,随手采撷,杂花缤纷,也令人茅塞顿开:原来书还可以这样读,文章还可以这样写,世间事物还可以从这样的角度进行剖视,真是“喜欢得弗得了”!
所以,我一边悉心搜集西谛先生著作的各种版本,搜集有关西谛先生的各种著述,一边开始关注当时出版的各种书话集。三联书店的那一套书话丛书,《晦庵书话》、《书林漫步》、《一氓题跋》、《书海夜航》、《书林秋草》等,先后进入我的珍藏,而黄裳先生的《银鱼集》、《翠墨集》、《榆下说书》、《珠还记幸》,更让我爱不释手,以后遂“逢黄必收”,陆续淘得黄裳先生的书话集数十种。其他出版社的《知堂序跋》、《书边草》、《猎书小记》,兼及《江浙访书记》、《访书见闻录》、《小说闲谈四种》、《走向世界》,并上溯到《书林清话》、《琉璃厂小志》、《藏书纪事诗》,也就是通常被称为“读书之书”的,渐渐成为我藏书中一个重要的系列。这些专家学者的书话与访书记,很少像西谛先生那样率性任情甚至慷慨激昂,多的是一种平实的语态,但同样处处流露着对于书籍那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挚情。
从尘世的喧嚣中逃出,泡上一杯清茶,打开一本书话,就像对面坐着一位谆谆长者,将他的读书心得、学问妙谛,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时或被其触动心弦,真像《西游记》中描写的孙悟空,忍不住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古人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读书话的快乐,常常正是如此,文字是难以完全表达出来的。
因为喜爱书话的浓情蜜意,使我对书话写作心向往之,但也视为畏途,以为好的书话就像冰山一样,没有海平面下的八分之七,就不可能托起海平面上的八分之一。后在王稼句先生的激励下,我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尝试,竟一发而不可收拾,最终导致我逐渐中止了小说创作,转向书话写作和版本研究。而又因此得以结识国内书话界的良师益友,常常能得到他们的新著,且不时相聚,倾情愫,通有无,增学识,更是足以大呼“喜欢得弗得了”的人生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