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食堂里李心见着青果,问:“这几天都干什么了?下了课都没人,这是你的书。”说着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递给她。
青果问:“怎么样?喜欢吗?”
“不错,翻译得还不错。”
她突然想起来说:“我应该祝贺你吧?听说你入党了。”
“批了,马上就是。”
“为什么反而没有Jenny?你不是说她有可能在你之前?”
“听说他们查出来她曾入过什么邪教,Jenny和支书闹翻了。”
Jenny实际早把情况告诉了她,支书曾想拿这个作要挟,占她的便宜,被她骂得狗血淋头。青果冷笑一声:“我看你们都是鬼迷了心窍,你现在一脑门子心思,将来有你们好受的。”
李心“嘿,嘿”干笑了两声,说:“我没有别的可选择,只有这条路。”
青果听他说这话就笑了摇头,这个人可是个牛前进,没人能转了他的意。
两人从食堂聊出来,不知不觉走到湖边,坐在常坐的那条石凳上。
青果说:“好,你现在入党了,该请大家一顿,我们这么多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他看着她笑了起来:“好,这个周末你们来我家,我老婆做饭很好吃的。”
“哎呀,我周末可没空陪你们,林欢要来。”青果张口就拒绝了。
李心直视她,认真说:“青果,你不能为了你的男朋友,所有的朋友都不要了嘛!同学之间也需要多交流,我最近都好少见到你,你也不常来上课,今儿醒了,今儿来,明儿睡过去了,你老人家就不来了。我们的聚会,系里的舞会,出去搞的活动都不参加,也太超脱了嘛!”
青果一听大笑起来,说:“有这么严重吗?我经常去上课的啊!上次你们去爬山我是没去,我坐车晕车,每次都吐得一塌糊涂,痛苦死了。”
李心听了也笑起来:“反正这回不能缺席,不管你找什么理由。”
“好,我去,我去,有好吃的我当然去,是这个星期六?”
“嗯,就这个星期六。”
天慢慢开始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罩着湖面,湖对面的柳树,旁边的图书馆,身后的宿舍……一切一切眼里能看到的地方都被裹进一个无处不在温暖的、金黄色光辉里。青果开始忐忑不安,她从小就怕黄昏,一到黄昏便惶恐不定,就想哭,小时候在幼儿园,一到黄昏就想妈妈,李心在讲什么,她已经心不在焉,想赶快回到宿舍,躲到蚊帐里。
李心问:“嗯,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我就是怕黄昏,一到黄昏我就很乱,不知为什么伤,就Sad,心里发慌。”她杂乱无章地说着,眼里浮着不安。
李心微笑着听她说完,熟练地拿出烟,弹出一支来给她,又抽出一支自己叼在唇边上。她接了,他给他们都点上,然后把一只胳膊伸过去,松松地搂住她的后腰,说:“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保护你!”
青果直了下身子,往前倾了倾,李心的手立刻放了下来,看着湖面哑了口。过了一会儿,他细长、苍白的手指把烟从嘴上拿了下来,吐出一大口,说:“你给的那本书里讲的一些事还是对的,从Sympathy的角度来讲情感,比世人都深一层。人的情感很奇怪,你以为你会为那些高山流水或者智慧动心,其实都错了,情感跟理性无关,真正打中你让你趴下的是人心里不能用理智控制的东西,那才是致命的,所以也悲哀,其实你无能为力。我跟小张在工厂的那个环境里,就觉得唯一能做的就是娶了她,给她一个改变,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她跟了我这些年……”见青果眼神游离,他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到他老婆,其实她没有好奇过,李心在她眼里从来都跟他的脸色一样苍白,清凉,没有杂质,有老婆和没有老婆都是一样的,他无须像今天这样跟她表白,她不在意他最深的情感在谁的身上,她永远都可以安心地把心裸露给他,他们从进校认识以来就彼此交了心。记得她曾经在一次跟他夜里长谈后问过自己,你爱上了他没有?她回忆无论在任何时候,他们彼此的目光都坦然相对,没有任何杂念,她没有,他也没有,有的时候甚至忘了他的性别。可他的做派总有点不合时宜,完全十八世纪浪漫绅士的做派,譬如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让座儿,给她拉椅子;她上下楼梯时扶一下,进门时为她开门;如果她推着车,他没有,他会为她推;会为她提重东西,会陪她去要去的地方;舞会上,他会跟她从头跳到尾,只跟她一个人跳;在拥挤的地方他会为她挡着。记得有一次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他笑着说:“我怕那些人把你臭晕了。”她一直泰然自若地接受着,甚至享受着他的殷勤,不惧任何人的目光。
到了周末,青果、Jenny,还有老王跟他们宿舍的人都去了李心家,终于见到了他老婆小张,她跟他一样清瘦,高挑,大眼,面目姣好、清秀。看她在厨房里做饭,麻利又爽快,她知道李心的生活如果没有她,真不堪设想。他们的小公寓是李心爷爷奶奶留下的学校的房子,一卧一厅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陈设得简洁大方。客厅里对门一墙书,靠窗一书桌,上面醒目地放着一个一米来长的双卡豪华录音机。
一屋子人在客厅里高谈阔论,乌烟瘴气,小张忙进忙出,端茶倒水。青果跟Jenny都站起来想帮忙,她拦住她们笑:“不用,不用!你们今天在这里不知他有多高兴,你们坐,你们聊。”
李心看了青果一眼说:“你们都不用管,让小张去。”又冲她点下头:“过来,听听我的好东西。”
两个女生只好作罢。
李心修长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豪华录音机上凸出来的小银色按钮,一个高亢的女高音直接冲进了所有人的耳膜。
李心看了青果问:“听过吗?”她摇头。
“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一屋子人登时都默不作声,任那女人的高音灌耳。李心眯缝着眼,手里的烟灰已经烧了一大截。突然老王大叫:“哎呀,行了,行了!就别放你的那些个鬼哭狼嚎出来了,我们这里来吃饭呢!有什么轻松一点儿的啊?”
大家都笑起来,说:“打住,打住!”
李心笑了忙把盒带停住,抱歉地朝大家说:“我这里没有什么轻松的啊!”突然他举手说:“有了,放这个!”忙换了一盘磁带,长手指一摁,就听一阵响亮,明快摇滚节奏里一个亢奋男高音唱得铿锵有力:
I want to break free
I want to break free
I want to break free from your lies
You are so self-satisfied I don't need you
I've got to break free
God knows
God knows I want to break free
I've fallen in love
I've fallen in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and this time I know it’s for real
I've fallen in love,yeah
God knows
I've fallen in love...
青果一时被那神经质颤抖又激昂的男高音吸引,他决绝又果敢的气势把屋里的人都慑住了,他唱得一句比一句华丽高昂,把所有人的心都唱得蹦跳了起来。
李心往烟缸里弹灰,满意地冲青果说:“好听吧?英国的Queen 。”
青果咧开嘴笑,跟着节奏点头,真是太来劲儿啦,恨不能都跟着节奏挥拳,怪不得他要喜欢呢!又低头一看,他的烟缸也与众不同,是一个不锈钢饭盆,作为饭盆它不大,但作为烟缸就太大了。
小张推门进屋,笑着瞧瞧一屋子情绪高涨的人说:“你怎么不放你喜欢的邓丽君啊?”
李心忙辩解:“谁喜欢邓丽君了?是你喜欢吧?我只是觉得她唱得还行而已。”
青果看他一眼,喜欢邓丽君不一定就俗了,没听过大俗大雅吗?便笑:“邓丽君?我喜欢,我想大家都赞成放她的歌。”
李心听她一说,赶紧把邓丽君盒带放进了录音机。
老王在旁边嚷:“这才像话,再嗷嗷叫,我要饿得吃人肉了!”
在邓丽君清亮的嗓音里,小张的绛红色、亮晶晶的红烧肘子端了上来,引得一屋子人号叫。
李心笑说:“这才是饿狼的嗥叫。”
大家一阵哄笑,七手八脚朝那盆菜扑了上去。Jenny还能跟李心他们宿舍的男生们抢一阵,青果就举着筷子,笑着近不了身。李心用餐刀从盆里割了块大的,搛了放她碗里说:“再不动手就剩骨头了。”
大家开了瓶红葡萄酒,李心给青果倒了一杯,她又忘了上次在餐馆里的事情,一高兴喝了大半杯,没一会儿就脸红心跳,一路红到手指尖。Jenny也喝了不少。剩下的还不够几个人抢的,一瓶酒眨眼工夫就没了。
屋里的人又重新把皇后乐队的磁带放进录音机,震耳欲聋的摇滚声再次充塞房间,青果迷糊中也没忘让李心帮她翻录一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