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点的菜,有法国泡菜、红菜汤、番茄牛肉、腌鹅肝、奶油烤鱼等等,哩哩啦啦摆了一桌子,还有什么青果看不清,也吃不上。因为她还没喝完手里的一大扁碗红菜汤,那些碟子就都空了,只剩下一点儿汤汁。青果搛了块鹅肝,两根法式泡菜。桌上照例要了啤酒,德拉看来喝了不少,满脸通红,他站起来举杯喊:“来,来,大家干杯!”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德拉绕桌子跟每个人都碰杯。陆华好不容易摆脱掉大侠,举杯跑到青果边坐下问:“你要不要喝一点儿?”
青果笑着摇头。
陆华又问:“今天带来多少东西?差不多完了吗?”
“差不多,就差个结尾了。”
“现在十月底了,十一月中旬我们再碰一次,十二月我们作最后统稿,这事就算完了。十二月中旬我们要在黄山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是‘85运动的总聚会,希望你能来,到时全国的艺术家都要过来。各个群体的,将会是一个空前的盛会。”
青果听了喜得就满口答应了,这些日子每天看这些人的文章和幻灯片,作品都熟得不得了,就差见这些人了。
陆华又说:“看看等一会儿有时间,我们还是看看你的稿子,看来下午搞不成什么东西了,你的东西我看就行了,他们就不用看了。”
“好,一会儿跟我要。”
一眨眼酒喝光了,盆碗吃得干干净净,一桌子人干坐着热闹聊天儿,就见德拉站起来大喊:“今天高兴,来,我们来唱两句。”
菁菁忙喊:“走吧,不要在这里这么闹,我们回去再说。”
一大群人又呼啦啦站起来出了餐馆,谁付的账青果也没有搞清楚。
回到菁菁的公寓,德拉已经等不得,满脸通红,大喊:“我们来唱歌。”说着就走进刚才大家坐过的那间客厅,掀开琴盖,手指从左至右就一划拉,一串美妙的钢琴声在屋子里响起来。众人鱼贯而入,各自找了地儿坐下。
菁菁把德拉推开,坐下来问:“要唱什么?”
“《唱支山歌给党听》!”
菁菁开始弹前奏,熟悉的音乐响起来,谁都知道这首歌,不仅因为《东方红》和**,还因为这首歌深情而优美,才旦卓玛的声音高远纯净,圣诗般抒情。德拉站在琴边,抬起一只胳膊,深情地唱起来: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
才刚第一句,他的脸和眼已经红起来,一对斗眼睁得溜圆,声音尖细,令人可笑地颤抖着。
…………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党的光辉照我心!
到最后两句,德拉的两只手臂随着高音往上升,直到不能升为止,歌声戛然而止。他的手停在空中,青果看见他圆眼镜后面似乎泪光闪闪。
青果看傻了。
小锋跑过去把菁菁推开,喊:“搞那么深情干什么?”
德拉笑着喊:“对!我就恨不得把我、还把你们都唱哭了!你懂吗?这才叫感动,我们要的就是这灵魂深处的感动!”
“我来一个。”小锋说着就弹起前苏联老歌《小路》的前奏,德拉又要唱,小锋举一只手打住他,叫:“老陆你跟菁菁唱!”
这时房间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英俊年轻男人推门进来,一看屋里那么多人,就转身退了出去。张良正好坐在青果边上,她便问他:“这是谁来找菁菁?”
“他是菁菁的丈夫,他才不是来找人的。”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吵了?”青果又问。
“没事,他才不管呢。”
陆华唱完,过去坐在青果身旁,说:“走,把你的稿子拿来给我看看。”
青果忙取了放在门口的包,拿出稿子递给他。陆华看了眼正在弹琴的菁菁,说:“来,我们到另外房间去,这里太吵。”
青果点了下头,就站起来跟他出来,走到隔壁的房间。
是间卧房,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席梦思,淡紫的落地窗帘,同样也是粉地紫花床罩,靠墙一张梳妆台,立着一面椭圆大镜子,台上零零星星摆着高低不一、形状各异的香水瓶,化妆品罐子、盒子。青果猛然想起陆华家里极简单的木头板子床,还有他家里极简单的装饰,他们可真不一样啊!青果在心里感叹一下,不禁对菁菁更添些好感,她以为会见到菁菁的丈夫,但是卧室里没人。
陆华非常自然地就坐到大床上,青果不知他是常来坐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可她却犹豫着,觉得不好意思去坐人家的床。她四下看看屋里没有一把椅子,都被菁菁搬到隔壁给大伙儿坐了,她顺着床沿轻轻坐下。这时陆华开始翻稿子,看起来。
青果忐忑不安地四下看看,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就见一个人影一闪,嗯,是大侠。他一定是来侦查的,想搞清楚我跟陆华的关系,看他贼眉鼠眼的样子,青果顿时觉得很不舒服。从上次来北京跟这些人认识,她就从所有人打量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他们对她跟老陆有一种不明不白的默契。记得上次德拉就说“我说怎么老陆又找个女孩来?”是啊,没有企图那是什么?整个北京城跟这些搞艺术混的女孩子多了,还都是些漂亮、聪明女孩子,不是什么特殊关系,谁带她们玩儿?!对周围人的态度她尽量不去理会,陆华把她拉进来到底是什么动机?她没去深想。她不反感他,应该说佩服他,这个反叛运动和这些反叛的画家都让她感兴趣,只是她头一次出校门,发现女人在这个社会上的地位是附属的,是情人,是老婆,是花瓶,在艺术圈儿里,活跃在一堆披头散发、放荡不羁的男人里的女人,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们的情人。
大侠又走过门口,装着没有往里看的样子,他是想搞清楚我们在这里有没有干见不得人的事?想到这里,青果的脸一下就红了。这时陆华正好抬头,见她脸上泛着红晕,大有尴尬之态,不禁伸手抓住她的手,低声喊:“青果!”
青果忙把手缩回去,脸更红了,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陆华见她更羞了,就缩回手,笑了起来。青果想这下坏了,这一笑好像我们之间有了默契,她恨不得站起来就走出去。她看着他的眼最后终于站了起来,陆华马上也站了起来,两手压在她的肩上,往下一摁,笑道:“不要急,我们把这几章过过再说。”
青果的肩僵在那里,没好意思把他的手甩下来,可是她已经很不自然了。她低下眼只好又坐下。
隔壁的钢琴声,菁菁、小锋、德拉、大侠的歌声、叫声、笑声不时传过来。就听见大侠和德拉高昂的声音朗诵《长征组歌》那个有名的段落:
长征是宣言书
长征是播种机
长征是宣传队
长征是以我们胜利,敌人失败的结果而宣告结束
…………
两人一时都愣着,没说话。见青果坐回到床上,陆华挨着她也顺着坐下,手还在她的肩上,青果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在她的肩头上颤抖,青果抬起眼看看他搁在肩头上的手,再看他一眼。陆华忙把两只手从她的肩上拿开,交叉着放在肚子前,仍然有点抖,他望着她似乎忘记了跟她到底要说什么。
青果见他尴尬地僵在那里,就笑了,把床上的稿子拿起来,放他手上,问:“第二还是第三章?”
陆华笑着接了第二章的稿子,说:“上次没有把这些看仔细了,嗯……”翻着读了一会儿,又从床上拿了第三章,又看了一会儿,“你的这些论述有很多和书中其他部分重叠,不能全都用在书里。”
没等他说完,青果打断他,想结束讨论离开那个房间:“本来这个东西自成体系,有立论,设计,然后阐述,证明。这个东西不是为这本书写的,是我的毕业论文,你要用可以随便用,我没意见,只要你觉得好用就行。你也可以随便改,我看我们别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