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8:00刚过,林欢拉着青果站在拥挤的检票口,被后面的人群推着,急忙地说:“青你无论如何都得上晚上7:00的车,你要不回来,我会在这里等你一晚上的。”
“知道了,放心。”人群开始动起来,青果回头跟他摆手,看见他一双不舍的眼睛红了,青果在心里大叫一声:欢欢!转身向站台里走,她怕自己会真的跑回去,走不出去了。
今天她穿了便装,一条牛仔裤,还有她爱穿的那双翻皮红色软底鞋,黑色鸡心领羊毛衫,同样牛仔夹克,脖子上围了条白色的长丝巾。她转了三趟车,终于在一片一模一样的公寓楼里找到了菁菁那栋。离上次统稿也有些日子了,陆华在信里告诉她,这次安排在菁菁家,她家稍微宽敞一点儿,大家不至于那么挤。电梯吱吱嘎嘎往上升,她又担心,千万别错了,北京那么大,要找错一栋楼、一个单元真是太可能了,等敲开门,没想来的正是菁菁,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菁菁一身家居随便衣服,乳白色细羊毛开衫,下面一条深蓝色紧身运动裤,头发仍然鬅着,清香淡雅。一见是她,兴高采烈朝里嚷:“来了,来了!还怕你找不到呢!”
青果跨进门,微笑问好,四下里打量,菁菁的公寓正对着门的是厨房、卫生间,稍微装修了,比陆华的公寓高档些,也大多了。菁菁往左手让她,两人进了客厅,房间很大,已经坐了一屋子人,德拉、小锋、郭亮、张良都在,除青果认识的,还多了两位不认识的。房正中摆了一圈老式带铜钉黑皮沙发,对门靠窗一架黑色立式钢琴。沙发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张苏式风景油画,像是原作,装在暗金雕花框子里。一张老书桌靠在尽头的窗前,旁边立着俩大书架,上面挤满了书和各种工艺品。青果暗忖菁菁到底什么来历?这种油画和钢琴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怪不得她看起来那样好呢。
陆华站起来,伸出手说:“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成员之一,N大的青果。”又指着那两位生人中一位圆脸胖子说:“这位是《世界和中国》主编卫东方,这位是哲学所的唐人。”唐人精瘦矮小,面带猴相,两人跟陆华年龄相仿。
“你好!”青果伸出手跟他们握手,又跟小锋、郭亮、张良、德拉打招呼。菁菁从隔壁给拿了张椅子过来,青果一边坐,一边谢她。
看着她坐下,陆华才开口说:“今天很难得,东方兄想来看看我们这本书的情况,又拉了唐人兄过来,大家正好聊聊。”陆华的语气客气中又透着尊敬,青果知道他们在北京的圈子里一定是些不同凡响的人物,他又看了青果一眼,说:“上次完事后,青果给我来过一封信,都转给大家了,她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这本书的调子,不能你唱你的,我唱我的,还有就是她提出的我们中立的立场,就是所谓客观性,我知道大家都尽量想客观了,但是在言语当中还是要尽量避免让人看出来。”又转头问:“哎,东方、唐人,你俩也看了大部分书稿,你们说说看法。”
唐人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卫东方伸了下脖子,说:“我们其实不懂艺术,这套丛书是这个大时代的东西,是这个时代急需的东西。我们还是着重要引进西方,把西方新的、好的东西全面引进来,之所以把你们放到这套书里,是因为你们是前所未有的,先锋的,同时又是开放的,面向未来的。那天和老陆碰到了,聊了些就一拍即合,你们是这套丛书里唯一的一本艺术书,而且是我们的当代艺术,这就不一样,令人激动啊!”
唐人这才张口:“其实也无所谓客观性,在这个精神变革的时代,我们在建设,在创造,在提倡,对要弘扬的就大张旗鼓地说它好,说它棒,这没有什么。为什么叫’中国和世界‘?就是要扔掉过去陈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包袱去跟世界接轨。要和国际同步发展,我们要扔的要破的还很多,太多顾忌就什么都干不成。”他环视一下在座的,“现在国家的政策是改革开放,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百年的现代文明启蒙,到我们手中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们要抓住它,要让它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彻底完成,中国要往何处去?我们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文明?这不就是我们这代人,甚至几代人一直思考和奋斗的?这就是我们的历史使命,所以我们得大声说,大声呐喊,让全中国人都听到。”
就听德拉“啪”一声击掌大喊:“对!老唐,我们就得这样干,灭了那些羊群们,让他们都消失掉!”
卫东方笑了:“我知道,你们北望群体那些干将们搞了很多事情。”又转过头说:“看了你们的东西就放心了,你们再继续搞细节吧,我俩得马上走,电视台还有一帮子人等着呢!”说着站起来,唐人也站了起来,两人告辞,屋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陆华、德拉送了出去。
青果坐下来,想着自己这一个星期来的生活,觉得自己太小资了,看看人家都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可是一想到林欢在车站的那双红眼睛,就一阵揪心。菁菁见她愣着,说:“来,青果,喝杯水。”
小锋问大家:“你们都看了子圆的黄土系列了吗?刚出来。”
陆华和德拉回来正进房间,德拉一卷袖子大声嚷:“看见了,看见了。说实话,别看他不是我们北望群体的,但是我对他最有’阶级感情‘,他是最深沉的。”说着就喊:“哎,菁菁!把最新的《中华美术报》拿来。”
菁菁忙从书桌上拿了递给他。他指着头版上一张大图,嚷:“你们看,你们看,这才是一种力量,悲剧的、崇高的力量!”
报纸递到青果手上,她认真看了看,一个男人体半蹲在画的中间,精瘦,垂着头,伸着两只胳膊,很像西画里的基督受难的身体。他的后面一排排似窑洞的圆拱门又似教堂的大拱窗的图案,都按透视的规则左右向画的中心延伸。天空阴沉,灰暗,整个画面的调子非常凝重,通篇以褐黄、黑为主调,画家恨不能把人体画得跟后面的黄土高原背景一样悲怆沉重。青果第一个反应这不是中国的基督受难图吗?难不成把我们中国人都搞成基督那样受苦才叫深沉?!还没苦够吗?
德拉又在耳边大声叫起来:“听着,老米写的!”他举着报纸响亮地读起来:“’他在人类文化历史和大人类精神的高度上对中国文化命运的深切关注。他所表达的是深沉痛苦所凝聚的力度。‘还是老米概括得好!”德拉又挥手喊:“哎——哎!听,这里有子圆自己说的,’痛苦不能限于个人经历,它必须升华到普遍永恒的、形而上的层次,这种根植于特定痛苦中的普遍痛苦,以至于达到一种永恒悲剧的境界才是我们应全力投入的方向。‘你们听这一句更狂,’在伟大光辉照耀下的伟大灵魂将自然把握伟大形式。‘”
青果听了不禁笑了起来:“用了那么多的伟大,他的意思是说他画出来的这些个高级痛苦的东西一定就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毋庸置疑。”说完青果嘴角上的微笑已经变成了讥笑。
陆华看她一眼,没说话。
德拉接过去说:“话是说得过头一点儿,可这是一个非常时期,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老米也真能捧他,大家谁不知道他跟老米的关系?我那天听人说他什么时候往老米家送了个高级相机……”
陆华抬抬手止住了他继续往下说,接过去:“好,我们还是把话题转到稿子上来吧。老郭,你写这段,可以把这些都包括进去。”
郭亮说:“我已经留了这段,我想再找到他跟他好好聊聊。”
小锋说:“我听说他回家去了,他老婆生孩子了,他在北京待了快半年,把老米搞定了,这不回去再把老婆儿子搞定。”
这时就听见“咣咣”砸门声,菁菁飞快跑了出去,跟她进来一高一矮两个长头发、长络腮胡子大汉,两人都穿着军裤、大长黑皮夹克、黑厚军靴,连碰带响地一阵风冲进屋。
高个子一进屋就先抓过陆华的手摇,大喊:“老陆!几天不见,好几天不见!”又转身跟在座每位握手,到了青果那里他停住了。德拉马上指着青果冲他喊:“N大的搞社会学的,青果。”又朝那人,“这是我们的干将张大侠。”
青果忙站起来,跟他握手,她早知此人,是北望群体里的唯一善画者。青果在看陆华给的材料时发现就他的东西多,除了图片多,还能写。再看此人长相:一双浮肿细长吊眼,眼珠浅棕色,混浊,有一点儿翻白眼,高鼻梁,椭圆包子脸,蓄着稀疏络腮胡子,如果扎了头巾便是小人书里的梁山好汉,无须化装。
另一个人,稍矮,方脸长须,面白,衬得更加黑眼黑发黑须,目光清澈,过来握了青果的手,说:“赵楚。”
德拉在旁边大叫:“我们北望群体的!”
青果站在那里想这个名字不熟,没怎么看到过他的东西。
陆华高兴地说:“来,来,都坐下。今天热闹,咱们都聚这里了。”
张大侠瞟青果一眼,说:“菁菁,有酒吗?你看这里都有新人,还有这么多老友没酒不好玩儿嘛!”
陆华忙摁住他说:“不要跟菁菁要,她哪禁得起你闹,走,我们都外面去,大家还没吃饭呢!”
菁菁听了忙附在陆华耳边说了一句,陆华说:“走,我们去莫斯科餐厅,菁菁的提议。”
德拉头一个叫好,所有人都站起来响应,大家拿了包“呼啦啦”冲出公寓。一群人各自骑上车,青果跳上德拉的车后座,陆华骑在他们前面,青果见菁菁跳了上去,随手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嗯,他们的关系准不一般,便问前面的德拉:“哎,德拉,上次没记住,菁菁是《艺术》里的编辑吗?”
“你不知道啊?她也是画画儿的,是他们杂志社的美编,很有才。”
“哦,看不出来,还以为她是搞文字的呢。”
“不是,她搞设计画插图很棒的,她跟老陆差不多都是老三届的,还都是老知青。”
“我说呢怎么跟你们掺和一起去了。”
“不是跟我们,是跟老陆。嘿,嘿。”德拉干笑了两声。
青果笑着讥讽他:“这北京圈儿里就没有你不知道的。”
德拉挥了下手:“哎呀,我是谁?从东北跑到北京来干革命,不了解敌军阵营能打胜仗吗?我们北望群体几个大老爷们儿那不跑这里来瞎整吗?”
青果在他后面笑开了:“那你们的仗怎么打的呢?”
德拉没回答他,可心里却很得意,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这个丫头片子。他和大侠从来就没有怯弱过,他们一群人曾在哈尔滨搞了好些活动,野展,办自己的刊物,记得当时群体就几个画家还有几个新派诗人,他的想法,高扬崇高的精神,建立真正的文明鼓动了所有人,是他提出“理性绘画”的概念。他们没钱没背景,要弄个场地搞活动都费尽周折,搞了半天在社会上也没什么反响。刊物虽没办成公开的,好在印出来了,地下的也发出去不少;活动也办了几次,不是借学校的大教室,就是跑到公园、文化宫什么地方;讨论会也开了,终于吸引远在北京的陆华和老米的注意。他当时就醒悟到不在伟大首都,就是再折腾都是白费劲,他自信他们的理念和作品比整个美术界至少超前五至十年,一定会引领中国的艺术潮流,就凭着这个自信和热情,他们一定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当他第一次在杂志上看见陆华的《更新我们的艺术观念》,就认定此人就是“英明领袖”,他们北望群体如果想在全国站稳,想干出点事情,得要这样一个“理性”的代言人。他当机立断,跑到北京找到他,促膝谈心,几个晚上聊下来,陆华最知名的几篇文章,《理性绘画》系列就出来了,北望群体终于在全国打响了,群体大部分人相继辞掉家里的工作,到北京聚齐,从此过上漂泊动荡的“革命”生活。他一直都这么认为陆华现在的地位跟他和北望群体根本分不开的,几年前谁知道他老陆何许人也?
见他没吱声,青果又问:“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北京不仅有陆华还有老米。”
没等青果说完,德拉抢过去:“我们都拜访啊,能少了吗?张大侠这些比我强,他早搞定了。”
“怪不得《中华美术报》总发你们的消息,你们都很不简单啊!”
“这就是干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应该说不单是请客吃饭,还要建立阶级友情和培养共同的革命信念,和老陆……”他没把话说下去。
青果听了又笑出声。
德拉接着说:“我相信,就凭我们在北京的经历,就凭我们的能力加智商,我们就能出这个世纪的大师。”德拉越说越激动,回头看眼青果,这女孩懂吗?南方的那些群体,他们都整些什么?特别是西南的那些诗意的,还有生命的、性饥渴的,都搞些什么操蛋的事情?!他们怎么能跟我们相提并论?要不然老陆一看我们的东西,就中意,我们玩儿的是形而上!整个’85,我们和老陆才是主要推手!
青果见他满脸的得意劲儿,话带揶揄:“你的意思是陆华和你们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一开始就合上了。”
“差不多。”
青果又笑:“我说嘛,你一天到晚的目中无人,原来有这层原因。那你在北京有工作吗?包括大侠、赵楚?”
“找得到就有,找不到就没有,无所谓了。”
青果第一次来到这个著名的莫斯科餐厅,一进去发现其实就一个简单的大食堂,又高又敞,跟学校里最大的食堂差不多,只是豪华些,放着带软垫的欧式椅子,有些大柱子支着。他们一群人选了一张大长方桌子,青果觉得像前苏联集体农庄的大桌子,这里的菜还能做细了?
看来菁菁跟小锋是这里的常客,德拉也很熟,大侠好像根本没在意,他一直跟陆华在桌子的另一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