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扑进大海的一瞬间下定决心的。
尽管一个上午我都在岸上和那些显然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攀谈,想从他们的口中探听出在这里买房的利弊,好从他们的得失中避免自己重蹈覆辙,尽管那些老人无一不是夸耀这里的环境和空气是最好的养生养老的地方,尽管那些中年人无一不在夸耀完这些后憧憬海景房那诱人的升值空间,尽管那些显然是来自污染严重的农村或者煤灰缭绕的山西人不无感慨地告诉我,他们来这里买房是为买空气来,让我怦然心动,但是都没能让我下定决心,我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而来?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下午我又驱车来到了海边,当我换好了泳衣,一步步走过沙滩,走进比女人的怀抱还要温柔舒适的大海的时候,当我的身体漂浮在起伏的海浪中,感受着那份无以言说的包容和惬意,感受着那在城市的游泳池里永远也感觉不到的放心和宽阔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在那些为养老,为升值,为环境和空气买房的众多人里,我为大海而来。
在这之前,我之所以犹疑,之所以下不定决心,都只因为我一直在岸上。
我漂浮在海面上,凭借着自己还算高超的游泳技巧,朝海的深处游去。我觉得自己需要独处,需要大海彻底清洗我污浊的身体,如果心灵也能一同清洗的话,我宁愿把我不愿在尘世展示的心毫无保留地向大海展开,我知道不管肮脏也好,丑陋也好,大海都不会嫌弃,势必会荡涤去所有的污垢,还一个干净清爽的心给我。
大海里的我,那一刻有了种重回母亲子宫的安然,这份安然绝不可能在北京的游泳池里找到,无论那个池子多大,水多清澈,你都不可能感受到这份心安。
我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喜欢大海了,这不是普通人的喜欢,也不是诗人海子的迷恋,我在尘世的染缸里浸泡太久,我需要清洗,彻底地清洗。
我是彻底的无神论者,而此刻,大海是我的牧师。
我在海里漂浮了两个多小时,那份下定决心之后的心安让我放松,温柔洁净的海水让我放松,对未来的畅想让我放松,一直到落日的余晖将海面镀上一层金色,我才如条鳗鱼游向岸边。
我湿淋淋地走上岸,正欲走向自己停车的方向时,一个女人的侧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她迎海而立,双手抱在胸前,一袭白纱裙裹挟着她略显纤瘦的身躯,海风吹拂起她的长发,浪花追逐着她漂亮的脚踝,我从没有看见过如此性感的脚踝,那是一双勾人心魄的脚踝,纤美苍白,柔弱骨感,有那么一刻,我下腹部一阵发热,说实话,在海边你无需欣赏女人的身体和脸,你只需观察她们的脚,看海浪和海沙一遍遍抚摸一遍遍亲吻她们纤美、白皙而又娇小的双脚,就足以让你心乱如麻,坐立不安了,生活里你深藏不露的男人的奴性此刻会被激发出来,恨不得替代海浪和海沙,匍匐在女人脚下,甘愿为奴。
哈,莫非我编造了那么多的剧情还嫌不够,还要亲历而为做回剧中人?我暗自嘲笑自己。
这时候女人扭脸拂了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我险些叫出声,我认识这个女人,早晨我们曾经不期而遇过,那时的她平庸无奇,现在的她却高雅迷人,风情万种,是什么让一个女人同时兼具了这种双重质地?我好奇地走向她。
走近她我发现她不是双手叠在胸前,而是抱着一个精巧的碎花布包裹着的长方形盒子。她显然没有发觉我,当我绕过她的视线走到她的身边,当我与她并肩而站,开口问她,这么专注,在看什么?
她因抱着盒子而端起的双肩微微抖动了一下,侧过身来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惊诧地注视着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只穿一条泳裤的我将一个不好运动整日坐着工作的中年男人的体型暴露无遗,庆幸的是,刚刚让我心力交瘁的三十集电视剧本的写作,让我消瘦了许多,看上去不那么臃肿丑陋,我应该穿好衣服再和她打招呼的。
一直在游泳?感觉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的,猜猜大海给了我什么?我很想和人分享我的快乐,即使是一面之交的她。
给了你一个决定,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平静地说。
这回该轮到我惊诧了,我不知道她怎么能透视到我的内心,我耸起眉峰盯视着她像看一个幽灵。
这没有什么,如果你做售楼员久了,你也会一眼就能看出谁将是你的客户,你目前的神情和那些刚下定决心想买房的人们一样,激动、兴奋,刚说服完自己还想说服别人赞同自己。
这么说,我这样的人你见识得多了?我咽下想说的话。
是的,但是直觉告诉我,你不会成为我的客户。
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吧?我信奉的一句名言是,一切皆有可能。你的直觉没有告诉你,我此刻想做什么吗?我问。
她摇头。
我想请你吃晚饭,可以吗?不管我们以后是否做得成主顾,你是我来乳山第一个认识的人,我想请你吃顿饭,听听你的意见,毕竟你比我更了解这里,肯赏光吗?
她迟疑了下,好吧,我带你去吃渔民刚打上来的海鲜,不过,你要先把我送回家,我要把他放回家。她的下巴点了下抱在胸前的盒子。
什么宝贝?放在我车上不行吗?
不行!语气不容置疑。
好吧。那我来替你拿吧?
不!表情无通融余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犯一个错误?和一个戒备心理很强的女人一起用餐,食物会不会从脊椎骨下去?刚建立起来的好感开始退潮。自从初恋离我而去后,对待女人,当然除了现任老婆我还保持着那么一点点认真外,其他女人我一律报以玩儿的态度和状态,生活本来已经压得我看不见天日了,再去招惹一个让人透不过来气的玩伴无异于找死。
那你稍等片刻,我去冲个澡换身衣服。我指了指远处供游泳者更衣的简易棚子,我需要洗澡我更需要拖延时间冷静和思考,也许,女人在我的拖延里会失去耐心而走掉,那么我们都可以免去一顿不愉快的晚餐。
那里洗不干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家离这儿很近,你可以从容地洗个澡。
恐怕不方便吧?
随便你。她不再解释。
我迟疑了,揣摩不透眼前这个女人,她的拒绝和邀请让我无所适从,我看着她,忽然想,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女人家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顾忌个啥?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请带路。
女人坐进车子,盒子依然紧紧抱在胸前。果然,女人的家离海边很近,那是一片银滩最早开发的小区,一律的四层小楼,小区内塔松绿如水洗,配上红瓦铺顶的楼宇和远处烟波浩渺的大海像童话中的幸福花园。
女人的家住在顶层,女人进得屋来,将盒子端端地放在客厅的柜子上,我抱着衣服紧随其后,女人走进卫生间,我趁机四下打量起来,女人的家是那种一通到底的独居,客厅和卧室相连,中间一片竹子编制的帘子隔开了两个区域,卫生间和厨房在客厅的尾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一个家而是单身宿舍的感觉,没有男人的气息和生活的痕迹,但是,女人刚放上盒子的柜子上摆着的一幅婚纱照和一个男人的单身照又无不暗示这是个有夫有妇之家。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女人走出卫生间对我说,水已经调好了,你去洗吧。
我答应着,走进卫生间。女人很细心,洗浴用品逐一摆好,浴巾清洁而干燥,温暖的水流过我被海水浸泡过久的身体上,舒服而惬意,我将浴液涂满身体,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来,这是个怎样的女人?为什么越走近反而越看不清她?
走出浴室的我一身清爽,不得不承认女人说得对,海边简易的更衣处只能草草地冲洗一下,不可能带给我如此从内到外的爽洁。换上我的白色运动装神清气爽。我喜欢白色的衣服,为此老婆曾不止一次地抗议过,我的白运动装、白休闲装、白袜子经常让她洗衣服时头疼,那些不知道怎么沾上的污渍让她费时费力,一到周末,我们家的浴室就充满了漂白液的味道。
女人端杯水走过来递给我,没有说话,可我分明觉得女人的眼睛有个亮东西悄然划过。我接过杯一饮而尽,此刻我确实需要一杯水。
与女人相跟着走下楼梯,坐进车里,俨然一对情侣。女人引领着我来到潮汐湖边一处不大的餐馆,指着一排显然是刚返航的渔民新打捞来的海鲜对我说,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这儿的海鲜是最新鲜的,价格也是最实惠的。
在北京,我也在酒店里看见过鲜活的海鲜,但是从没有看见过如此生猛的海鲜,这些刚从大海里被俘获的鱼、虾、蛤、蟹正处在本能的挣扎之中,极具攻击性,不像内地酒店在鱼缸鱼池里放久了的海鲜,已经随遇而安。
如果不是中途的两个电话,我想我与女人共进的该是一顿最完美的晚餐。鲜美的海味端上桌,我端起酒杯由衷地感谢女人,来,真心地谢谢你,让我有这口福!尽管到目前而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也端起酒杯,轻轻地和我撞了下,我第一次发觉她笑起来是那么的明媚,该说谢谢的是我,你说过你请客的。
没想到女人竟然这么幽默,我开怀大笑,你不怕我像广告里说的那种骗吃骗喝的人一样,等吃到一半的时候,出去打个电话,然后来个脚底抹油开溜,反正店家认识你不认识我。我说着吃着,游了半天泳,胃里早已空空如也,饥饿和馋让我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海鲜好吃,可吃起来麻烦,斯文的人吃不了海鲜。
女人笑着说,饿犬扑食时从来都是心无旁骛的,你现在哪儿还动得了那么多心思?
你笑我吃相不雅?
不,我欣赏食欲旺盛的男人,吃都不成的男人还能干什么?
你干吗不说饿虎扑食?我记得俗语里是虎不是犬,莫非你前世与狗有仇?
不行吗?我长这么大,只见过犬,没见过虎,我只说我看见了的,眼见为实!莫非你前世与狗同宗?
答对了!本人今生有幸被狗族推举为在人类的代言人,在我面前不要贬损狗,否则——
我的话没说完,一只流浪狗窜过来,抢走了我刚剥好的一只肥硕的皮皮虾。我有些反应不及,错愕地停在那里。没想到这个地方不但给人以充分的自由,还给了狗这样的特权,居然敢在我嘴里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