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上学第一天,就有人迟到了。迟到者共计三位,梁马、穆梓蕾,另一个何啸天不认识,是个拄着单拐的男孩,长得挺白,在教室外平静地朝里张望着。第一节是语文课,正是班主任刘老师坐镇。刘老师严肃地批评了梁马和穆梓蕾,两个人都深深地低下了头。
何啸天的目光从梁马手里的鸡蛋灌饼跳跃到陌生男孩身上,他的脚怎么了?刘老师请那男孩进来,并做介绍说:“这位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叫冯光晗,他身体不好,大家以后要多多关心帮助他。”
冯光晗依旧平静,在最前排的一张临时单桌旁坐下。
穆梓蕾入座后就抽泣道:“我妈妈真讨厌,送我来的路上一定要拉个活儿,结果迟到了!”
何啸天遥望着冯光晗打开书包,拿出文具和书本。
穆梓蕾继续说:“都说开出租车的素质不高,我终于知道了。”
何啸天见冯光晗打开文具盒,就想伸长脖子看看那里面有几支笔,可是太远看不清。
穆梓蕾发现对方的注意力比较涣散,就哀叹道:“你对残疾人确实很关注。”
何啸天一瞬间才意识到:冯光晗=残疾人。心底忽然钻出了一些悲悯情怀,就对同桌说:“他真可怜啊。”
刘老师在门外打了个电话,就顶着一脸复杂的表情大步走回讲台,拍案道:“全体起立!同学们好!”
孩子们呼啦啦站起来喊:“老师好!”
刘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好坐下!今天哪,我们要学习第一课《上学去》,大家先听老师朗读一遍,然后跟着老师一起读。”
阳光照,花儿笑,
我背书包上学校。
见了老师问声早,
见了同学问声好。
很快,附近几个班的孩子们也都发出同样的声音,大家都开始了第一课。何啸天情绪激昂,朗读得格外卖力,像一只雨后荷塘边的小青蛙。
刘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梁马笑嘻嘻地回头说:“你们看你们看,课本上画的这两个女生像不像赵一迪和程萌萌啊?啊哈!”
穆梓蕾说:“那个戴帽子的小男孩像你!”
刘老师忽然停笔,侧出半张脸问道:“是谁在老师背后小声说话呢?”
梁马赶紧捂嘴,抽身回去。
刘老师在下课前第一次态度严肃地强调了纪律,提出了“三惩罚”原则。即,罚站、罚作业、罚请家长,其中罚站又分为三个等级:第一是在自己座位上站十分钟;第二是在讲台下站半节课;第三则是最为残酷的在教室外罚站整节课。大家听了都不寒而栗。
何啸天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画面:冬天,大雪纷飞,梁马在教室外罚站,最后整个人都被积雪掩埋,成了雪人……
穆梓蕾偷偷问:“何啸天,你笑什么呀?”
何啸天只好严肃地摇头。
下课的时候,牛帅涛和胡炳亮主动接触了冯光晗一下,打听他的来历以及为何落得如此残疾,冯光晗似乎不爱说话,甚至拒绝了胡炳亮的名片。
梁马远远地说:“他心情不好,我敢肯定!”
冯光晗瞅了梁马一眼,目光里似乎透露着肯定的态度。
梁马受到启发,就跑过去,热烈地进行自我介绍,甚至还提议试用冯光晗的拐,但是遭到抵制,幸好上课铃响了,梁马借机挽回面子跑了回去。
第二节课是数学。来了一位新老师,是个很帅的叔叔,他告诉6班的同学们自己姓高,叫高化来,才分配到新华街小学任教的,希望大家都喜欢他。
高老师很腼腆,讲话还会脸红,让全班的女生都很喜欢。可是何啸天不能喜欢他,因为发现程萌萌太喜欢他了。
后来偶然的一次,爸爸带何啸天去公共浴池洗澡,竟然碰上了高老师。何啸天偷偷观察,发现高老师特别白净,搓澡的时候也仔细认真,像个女人。可当高老师转过身来之后,何啸天惊愕地发现他下面的毛毛又黑又茂密,特别无法接受,简直是对全班女生的一个巨大威胁。他真想立刻告诉她们,不要再喜欢高老师了!很危险!
事实证明,相貌过于清秀帅气的男老师,或者过于妩媚迷人的女老师,都不适宜当大课老师,他们容易让学生听课时走神,甚至产生意外的某些心理。老师,还是应该由那些外貌平凡、内心卓越、人格完整的人担当。
不止是何啸天一个人,钟家豪对高老师也抱有先天性的敌意,他在下课后坦率地告诉大家:“高老师一定是个小白脸!”
但是除李梦男之外,所有女生都持相反态度。
最后一节课是思想品德课,很多人都在猜测新老师的性别,不料仍是由刘老师来讲,这让大家多少有些失望,就像期待已久的一家快餐店开业,排队等了半天才发现老板还是以前那个卖鸡蛋灌饼的家伙。
由于梁马的外露型性格,他被刘老师指定为第一个罚站的合适人选。梁马认为罚站也挺好玩儿,就积极配合站了十分钟。十分钟之后,他选择自己坐下,但是遭到刘老师的批评。
刘老师说:“梁马同学!我还没让你坐下呢你怎么就坐下了?”
梁马回答:“我有表,有10分钟了啊!”
刘老师严肃道:“那也不行!老师没让你坐下,你就不能擅自坐下!”
梁马委屈了:“你说好的10分钟。”
刘老师怒了:“梁马你出来!在黑板前罚站半节课!”
梁马想不明白自己为啥要继续接受处罚,却也乖乖地走过去,立在讲台下举头哽咽。
刘老师说:“梁马如果你的哭声影响了老师讲课,也影响了其他同学的正常听课,那就只好请你出去罚站一节课了,听到没?”
梁马显然意识到危险的逐步靠近,更不想成为收集三种罚站的第一人,于是抹掉泪花,低头忏悔。何啸天想,梁马是不对的,不该不听老师的话,应该不要哭。
站了半节课,梁马累了,张望着班主任,可是刘老师似乎忘记了他。于是梁马开始远距离求助同桌,可是丁懿漪不帮他提醒老师,甚至还朝他吐舌头。
假使梁马此刻能够穿越到6年以后,也就是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里,开始起草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回忆录《我的小学》的时候,肯定会为眼下的幼稚行径悔恨不已。他在这篇预期十万字的鸿篇巨著的序言中,动用了近一千字来描述这次罚站的经历,记述自己当初“天真得可怕”,与权威发生碰撞的时候“力不从心”等等颇有看头的文字,让人对后面那提早夭折的九万多字甚是期待。
很遗憾,梁马无法达成穿越,他只能活在当下,于是在种种努力之后,他决定行使自己的发言权。他忽然说,老师,已经半节课了啊。刘老师正在讲刘胡兰的英勇故事,其实也考虑了在故事结束之后就放梁马回去,可忽然听到这句嘀咕,她有些懊恼了,这个小男孩显然是在嘲讽自己疏忽了时间!
刘老师把头缓慢地转过来——梁马的感觉更像是一门大炮校准了自己,他立刻就后悔了,可是为时已晚,他还想挣扎一下摆出个平静祥和的表情,但都晚了,刘老师已将指间的粉笔发射过来,正中梁马的眉骨。
全班都吓得鸦雀无声,梁马自己也惊呆住,骨子里那份最深埋的自尊心慢镜头似的倒下。
刘老师在确认梁马无大碍的情况后,愤怒地说:“干扰老师讲课,就是破坏课堂秩序!破坏课堂秩序,就是损害全体同学的学习!我先给你个教训,以后再敢不守规矩,以后就别来上学了!你不配做一名合格的小学生!”
直到下课了,梁马还在原地呆立不动,何啸天告诉他放学了,他也置若罔闻。全班最矮小的梁马同学就像个小木桩戳在靠近教室门口一米的地方,任凭放学的人流从身体两侧涌过,他也仅仅是荡漾着。
下午是体育课,但是体育老师没有来,具体情况不明,于是改为自由活动。
何啸天获得了一次亲密接触心上人的机会——程萌萌说谁可以帮她把鞋带系好?当场好多人都笑了,程萌萌居然连鞋带都不会系!何啸天就毛遂自荐走过去,帮她把鞋带梳理开,可是他也没能系好。他对程萌萌说:“我会自己系鞋带,可是还从来没帮别人系过啊!”
程萌萌想了想说:“你可以在我后面系。”
于是程萌萌叉着腰分开双腿,何啸天绕过去蹲在她身后,终于顺手了。程萌萌踩踏了几下,很满意,就欢快地跑了。
何啸天追上去问:“你另一只脚也需要系一下吧?”
程萌萌回答:“不用啦!那只脚非常好!”
何啸天心情愉快,像袋鼠一样在操场上盲目地狂奔。忽然发现梁马在远处和冯光晗交谈着什么,就跑上去看仔细。
冯光晗把自己的单拐给梁马玩儿,自己则靠在一棵小树上。梁马获得了拐杖心情也好了起来,一会儿假装骑竹马,一会儿又模仿独腿人架拐疾行。
何啸天想,冯光晗是好人,我要和他做朋友。
然而,在多日之后,梁马偷偷地告诉何啸天,他并不想和一个不正常的人交朋友,那样别人会笑话他的,况且冯光晗这个人很古怪,不可以成为生死知己。何啸天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有心去告诉冯光晗这些话,叫他不要轻信梁马这个朋友,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何啸天担心冯光晗知道后会非常难受。
第二天有节音乐课,让何啸天印象特别深。
首先是音乐老师,他叫岳启敏,留着一头女人不会留的那种长发,非常与众不同,他长得不好看,但是很顺眼,他说话特别的柔和,不安静下来根本听不清,所以必须要安静下来听他说话。然后是薛秦朵美,何啸天以前就曾努力去记住这个女同学的名字,可是总也记不准,但是这次终于成功记住了。
岳老师坐在风琴旁边,柔和地问大家:“同学们,你们当中有谁会演奏乐器呢?请举手,让我认识一下。”
这个时候薛秦朵美就举手了:“老师我会,我会拉大提琴。”
岳老师眉毛扬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薛秦朵美回答:“我叫薛秦朵美,我的名字很特别,不好记住。”
岳老师微笑着说:“你的名字很好听,我一下就记住了,薛秦朵美。”
何啸天命令自己说:一定也要记住这个名字!
岳老师又问:“薛秦朵美,你都会拉什么曲子呢?”
薛秦朵美有点儿矜持:“我就会拉《少女的祈祷》,《天鹅》正在练习,还拉不好呢。”
岳老师点点头,继续问道:“你的平弓练了多长时间?”
薛秦朵美答:“九个月。”
岳老师扬起下巴问大家:“班里还有没有同学会演奏其他乐器的呢?”
何啸天感觉刚才他们的对话很深奥遥远,但又挺羡慕的,于是忍不住举手说:“老师,我会敲鼓算不算?”
同学们就笑起来。
岳老师认真地问:“你会敲什么鼓呢?”
何啸天不好意思道:“就是……就是我家里的小皮鼓吧。”
岳老师微笑:“做一名鼓手也是很不简单的事情呢,如果你喜欢,可以从现在就去练习,人的一生能够掌握一种乐器要比掌握一门外语更有意义。”
钟家豪也举手说:“老师!我会弹吉他!”
岳老师好奇:“哦?你练了多久?会弹几首曲子了呢?”
钟家豪摇头:“一首都不会,但是我喜欢弹。”
牛帅涛在后排小声议论:“乱弹琴!”
岳老师点头说:“如果喜欢,那就要好好去练习它,只有这样,琴才会有了生命,有了生命的琴才会发出动人的音乐,而音乐是人类最伟大的艺术。”
四年之后,钟家豪异常后悔没有听岳老师的话去好好练琴,哪怕只是一支完整的曲子,当语言都无法表达的悲痛时刻,再没有比琴音更适合的交流工具,很可惜,遗憾总在人不经意的时候提前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