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母亲说,我叫刘叔来给你补粮。母亲说,亏你还是个研究生,那些东西你也相信。我说妈,你别忘了,我的专业是民族宗教,就是研究这些东西的。父亲附和道,补一下也未尝不可,又不损你什么,记得当年那些缺医少药的山村,生病的老人就是靠“补粮”补到八九十岁的。所谓“补粮”,顾名思义,就是补充粮食。照迷信说法,就是老人一生中的粮食吃完了,生命走到了尽头,需要子女们给老人补充粮食,以延长他们的寿命。这是一种风俗,在桂西北特别盛行,也是儿女们孝敬父母的一种行为。我和安志伟来到街上,要给母亲买一只坛子,就是用来装米的一种瓦坛。在给母亲做“补粮”仪式时,往这只坛子里装满大米,母亲以后每天吃的稀饭,就用这坛子里的米来煮。我们在一条小巷的店铺里买到一只坛子,又在附近买了几个写有“寿”字的红包,找来剪刀剪下“寿”字,粘上糨糊,贴到坛子上。卖坛子的是一个老伯,他见我买坛子那种急切而欣喜的样子,就感叹道,现在懂得这种坛子意义的晚辈已经不多了,买这种坛子的晚辈就更少了。我递给老伯一根烟,说暂时把坛子存放在他这里,待会儿过来取。老伯说没问题,他知道我要干什么去,我们是要去市场那里偷粮食。
“补粮”仪式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就是要从家里米缸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先偷得一小把大米,在仪式之前放到坛子里,然后才能倒入自家的米。这种行为叫作“偷粮”,通俗地说,就是为老人偷得延续生命的源泉。米行外围很多人席地而坐,他们面前摆的是一两小袋大米,一看就知道是村里的群众来卖米。米行内没有他们固定的铺位,他们只能在外围卖。他们一般都是家里缺钱开销了,遇到红白喜事或者家人生病拿不出钱来了,要不然是不会来卖那么一两袋米的。那米绝对是新米,是最好吃的晚稻,平常吃米就要吃他们卖的这些米。安志伟朝一位老奶奶走过去,一只手伸到那只陈旧的米袋子里去。老奶奶热情地招呼道,买米吗?这可是我家的新米。我扯了扯安志伟的衣服,悄悄地说,我们到别处去吧。走了几步,我说,还是买算了吧,这样偷不好。我们偷了人家的,那人家不就折损了吗?这可是缺德的事情。安志伟说,玖主任你理解错了,此偷非彼偷,我们这种偷是一种借助的行为,不是犯罪行为,再说人家储备那么多,就是折损也就那么一小把,买就不存在任何意义了,你还不如在家里掏一把呢。
我说,不行!那个老奶奶的米,我可不忍心偷。安志伟说,那我们到商贩的铺面去偷吧,他们储备的米很多,何况他们经常短斤少两的,折损了不少人,我们也折损他们一把。两人一前一后有模有样地穿行在米行里,我询问价格,安志伟伸手到米袋里去摸米,装模作样地看米的质量。商贩们哈欠连天打瞌睡,有一帮人挤作一堆在赌钱。问了几处米价,安志伟就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们回去吧。
我小声问道,得了?
安志伟说,得了。
走出米行,我问安志伟,你以前不是干“尖柳”(“尖柳”系桂西北方言,即小偷)的吧?安志伟一脸无辜,说我从小到大就偷这一回,我此生没有机会给我母亲偷粮,今天有幸为伯母偷了一把,我这个“尖柳”很自豪也很幸福。从店铺取了坛子回到家里,刘叔已经来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刘叔以前是个干部,退休后受戒当了道公。他的旁边还坐了一个青年仔,青年仔推了一个锅巴状的头型。我示意安志伟把那只坛子放到靠窗的墙角下,坐到刘叔的旁边,我说刘叔,今天烦劳你了。刘叔说,这是我分内的事,再说你妈早该补粮了。我说你都知道了,刘叔说你爸刚才跟我讲了。刘叔声音降低下来,我刚才给你妈掐了一下命,你妈命里的寿粮去年就吃完了,她老人家是靠积善积德积了阴功才活到今年的。我眼里潮湿起来,鼻子一阵酸堵。我递给“锅巴头”一根烟,问这位小兄弟是?刘叔替他答道,我秘书。我笑道,真是你秘书啊?刘叔反问道,奇怪吗?你们当领导的有秘书,我当道公的就不能有秘书了?不过,他目前只是我带的一个研究生。“锅巴头”笨拙地抽着烟,解释道,我是刘叔的徒弟,刚受戒当道公不久。
午饭后玖雪雁收拾餐桌,我布置“补粮”场地。我把搁在客厅正墙毛主席像下面的一只樟木箱子打开,把箱盖向上一翻,露出贴在箱盖背上的一张红纸。红纸上端端正正地竖写着十来行字,中间那一行写着:玖氏历代始高曾祖考妣宗亲神位。这是一只不显山不露水不动声色的神龛,是所有民间家里厅堂的那种神龛。箱子内并不是空的,而是搭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摆了三只金色的小香炉,还有一处摆放供品的空位。这只樟木箱子,就是一间小包厢啊!逢年过节列位祖宗莅临家里,就在这个包厢里安静地用餐,接受我的孝敬。机关单位的宿舍是不能公开摆设神龛的,我居然把神龛摆到了一只樟木箱子里。
母亲坐着轮椅,由玖雪雁从卧室里推出来,坐到那只木箱的右边上。母亲坐好后,我和玖雪雁就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母亲整了整她的衣服,笑了一下道,我说了不要麻烦大家,可是和平说非要做这么一件事不可,我就依他了,我其实也想再活几年。玖雪雁在一边抹起了眼泪,我就悄悄地扯了她一下。“锅巴头”协助刘叔把那只坛子摆到母亲前面,往神龛的香炉里插上香火,摆上供品,再把家里的一袋米放到坛子的一边候着。一切都布置好之后,刘叔坐到神龛前,用一张毛巾盖住他的头,手里捏着两片“耳朵”,呢呢喃喃地念起来:
今日召见龙虎,奉请阴阳师傅。本宅着安龛堂,着装香火,礼拜公仆,礼敬先祖。我主一生坎坷,积善积德,恩泽一隅,享誉乡里。本是寿阳百岁,无奈阳粮断尽,身维重疴,于情不忍,于理不合。恳求宗师,应我弟子,保其护佑,补给阳粮,添福增寿。王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粮为寿之本,生来就定量。富余裕子裔,空缺亦可补。命里有一百,绝不求一千。命里有十两,不能少一钱。弟子在此,急急勒令也。
“叮当”一声,刘叔把两只“耳朵”抛到地板上,两扇耳孔同时朝上敞开,呈现同一种姿态。刘叔说,好了,给寿坛添进米去。
我在母亲前面跪下来,虔诚地给母亲叩了一个响头,从裤袋里掏出从米行偷来的那小包大米,倒进了坛子。然后打开米袋子,拿起旁边一只小碗,等候刘叔的吩咐。
刘叔说,请长子给母亲添上第一碗米。
我跪着替大哥舀出一碗大米倒进坛子里,我说阿妈,这是美国大哥玖世平给你补的粮。母亲弯下腰身,哎了一声。
刘叔说,请次子给母亲添上第二碗米。
我跪着替二哥舀出一碗大米倒进坛子里,我说阿妈,这是日本二哥玖友平给你补的粮。母亲又弯下腰身,哎了一声。
刘叔说,请满仔给母亲添上第三碗米。
我重重地给母亲叩了一个头,又叩了一个头,再叩了一个头,仰起脸来,深情地凝视着母亲,我说阿妈,我们兄弟三个祝福你老人家早日康复,祝福你老人家吉祥平安。说着舀了满满的一碗大米,缓缓地倒进坛子里去。我想啊!这一颗颗米粒,就仿佛一滴滴雨水,飘飘洒洒地落在我母亲干枯的心田上。母亲弯下腰身,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了一句,我的满仔真孝顺哩。
妈妈!玖雪雁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脚前,朝母亲连叩了三个响头,一张口就泣不成声:四十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我的亲生父母狠心地把我丢在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边,又冻又饿的我在发出最后一声啼哭时,引来了我眼前的妈妈。您把我从路边的野草丛里抱起来,抱回了我们的家,把我当成您的亲生女儿。在那间四面通风的小屋里,您把我与和平同时抱在您的怀里,各自啃您两边的奶头。每一次喂奶,您宁可让和平饿得嗷嗷大哭,也要先把我喂饱。妈妈!我至亲至爱的妈妈!您的大恩大德,女儿无以为报,我唯有深深地祝福您,祝福您长命百岁,祝福您健健康康!玖雪雁接过我手上的碗,从袋子里舀了一碗大米,往坛子里倒进去,阿妈,以后您就天天吃这坛子里的米,吃了坛子里的米,您的病就会好起来,您就会健康起来。母亲粲然一笑,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捋着玖雪雁额头垂下的发丝。
刘叔坐回到神龛前,嘴里又念叨一阵后,吩咐“锅巴头”把米袋里的米全都倒进坛子里去,盖上了盖子,将一张事先已画好的符条粘到坛子上,像银行工作人员一样给一只装满钱币的铁箱子打上了封条。我推着轮椅把母亲送入卧室,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祈祷奇迹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