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张县长那里得知,市委组织部考核组来到河边,拟考核提拔一名分管库区移民工作的副县长。我比别的同志提前九个小时知道这个消息,这九个小时里面是可以做很多工作的。张县长对我说,要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这次不是冲着你来的,也不是冲着某个人来的,记住,民主推荐之前,不准发短信,不准打电话,不准请客吃饭,这些都是明令禁止的,别做那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傻事,明白吗?我连忙表态明白,短信我不发,电话我不打,宴席我不请。
换届前出现的这个副县长职位,本来是属于盛主任的。盛主任离职脱产去读博士研究生之前的半个月,市委组织部就已经对他进行了考核,拟提拔为分管库区移民工作的副县长。现在盛主任已病入膏肓,功名利禄对他来说那是真正的一堆粪土。按照常规,空缺的这个职位将在我们六位后备干部中产生。从目前六人的综合实力来看,姚德曙、宁非和我应该名列前三甲。姚德曙口口声声对县处级职位不感兴趣,那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其实他白天做梦都想上主席台,竞争场上最可怕的就是这样的对手。宁非年龄有优势,尤其是跟市委黎书记的关系很好,年年清明节都到黎书记家去扫墓。我眼下身处中枢机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且曾在库区的万岗镇工作多年,熟悉库区情况,有独特的优势。当然,这些都是想当然的事情,想当然不一定就是当然,何况自己初来乍到,根基未稳,尚未建立起牢固的人脉关系。另外,其他三位后备干部郭意、费景威、廖竟成都有可能成为“黑马”,半道杀出。我明白,在明天召开的推荐会上,推荐票数将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推荐票数一旦上不来,或者票数不集中,就是省委书记帮我说话也没有用。
有人敲门,我说请进。清清瘦瘦的蒙主席推门前来。一年四季都穿着唐装的蒙主席是“两栖动物”,在县直机关领导干部中他是作家,在一帮作家中他是领导。文联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家庭也是他一个人,年届五十的他至今尚未婚娶,不知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还是一直生活在虚拟世界里。县文联原来蜗居在县文化局大院里,办公地点是和县文物馆有争议的两眼旧瓦房。春节前,一场大火把那两眼瓦房烧为灰烬后,蒙主席就“无家可归”了。我代理办公室主任不久,就把蒙主席安排到行政中心大楼来办公,分给他一间宽敞的办公室,让这个寒酸的文人感激涕零。蒙主席一进来就拿出一份经费请示,理由是湖南常德市一个县文联考察团要来河边考察学习,要求拨给六千元接待费。我对蒙主席说,接待的事情我帮你协调接待办来解决,接待经费事项我照样呈报张县长批给你,怎么样?蒙主席先是粲然一笑,然后就流出两行泪水来。文人真经不起侍候,给他一点阳光他就会灿烂,给他一点雨水他就会泛滥。
作家蒙主席一走,就把灵感给了我。我马上拿出电话号码簿,分别给县城的餐馆老板打电话,让他们把拖欠餐费的单位报给我。老板们先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意思就是拨钱给你们报销,报销之前我想知道个大概数额,好给你们安排。老板们欣喜若狂,拖欠餐费单位的名单相继报过来,累计竟然有近四十多个,绝大部分是无职无权无收费渠道无非税收入的部门,像党史办、方志办、机要局、保密局、老干局、文联、妇联、侨联、社科联等等。这些部门都是我平时联系不多的党群系统,我心里一阵暗喜,当即给这些部门的一把手打电话,交代他们有什么困难请多多跟政府办沟通,如经费遇到什么困难,请尽快把经费请示报过来。这些部门哪个经费没有困难啊,有些上年拖欠的经费都还没有消化掉。
晚上来到母亲病房,父亲在看电视,他对我说,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早你还有会议。我问什么会议,父亲说,你装什么糊涂,领导干部大会,我也得到通知了,作为离退休干部代表参加。我说,那你要投我一票了。父亲说,那当然,我当年要不投你妈那一票,哪有今天的你?我靠过去孩子似的搂着父亲的脖子,我说感谢老爸,感谢你当年英明果断的一票,感谢你明天庄严神圣的一票。我突然站起来,我说爸,我想跟你握个手。父亲笑了笑就伸出手来,但没有站起来,这个姿势跟阳教授的那个姿势一模一样。我很不自然地握住了父亲的手,一双暖暖的大手。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跟自己的父亲握手,我们就像两位革命同志一样热情或者客气。
早上一进会场,就碰上了文联蒙主席,还没握手,他先冒出一句,玖主任,今天我这一票只投给你。昨天打电话给那些部门的一把手,也都纷纷站起来跟我握手,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下午上班时,大门附近的宣传橱窗那里挤了一帮干部,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橱窗里贴有我的考察公示。根据民主推荐,我作为副县长考核人选进入考核。我来到张县长的办公室,我说老大,大恩不言谢。我对张县长是心存感激的,当初我以为能代理这个政府办主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我掌管那本会议记录簿之后,我才明白事情并不是理所当然而是充满了悬念。根据那本政府党组会议记录簿的记载,提名我代理政府办主任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张县长,其他副县长都是推荐别人的。这次为了我的票数,张县长费尽心思,连我父亲都被列为离退休干部代表参加投票,可谓是一票必争了。
考核从上班时间一直进行到下班时间,办公室的同志逐个被叫到小会议室去谈话,每谈出来一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连称呼也变了,说玖副县长,你看晚上由哪个同志去签单设宴?我说废话,我不是把签单权都给你们了吗?我对办公室的财务管理比较宽松,手里抓的东西不是抓得紧紧的。秘书们加班加点,忙完了手上的活路,我就说你们想喝啤酒就喝去,随便签上哪个名字都行。某个同志家里临时有事,我大手一挥,开那辆“农夫车”回去吧,给你们父母装点孝敬回去。前段办公室分配公务车,县委办、人大办和政协办都争着要轿车,我却报名要了一辆有斗箱的“农夫车”。办公室的同志就说我傻,说我刚从乡下上来不懂机关关情。我说,我傻还是你们傻,你们张开嘴巴照照镜子,哪个牙缝里没有玉米粉末,你们别穿了皮鞋就忘了身份,你们有几个不是从农村来的?你们回家一趟难道空手回去,你们总得给当农民的爹妈买几袋化肥回去吧。再说,你们回家敢开轿车回去?那是公车私用!你们开“农夫车”回去,那是送物资送技术送服务下乡,明白吗?大伙儿一听,顿即豁然开朗。临出办公室时,我问秘书股的同志,这个月有哪个同志生日。康秘书想了一下说,好像是安志伟。我说,你再确定一下告诉我。康秘书回来说,他身份证上写的是这个月的十九号,如果按旧历推算就是今天。不过,小安是借调的,还没有正式调动。我说,借调人员也是办公室的一员,你去叫他过来。
安志伟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想起那天去考核他大家一起吃饭时,突然问了他一句:你平时能喝点酒吗?安志伟回答道,喝不了。乡书记黄庆海就在桌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还说不能喝,昨晚上刚把我放倒。又补充一句,真笨,都不知道这是玖主任考核你的最后一套题目。我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说,小安,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办公室的同志一起为你庆贺。安志伟愣在那里没有反应,我问了一句,难道不是今天?安志伟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旧历的今天,今天早上六点。我说,那你都生出来十二个小时了,我今天为你高兴。当然,我也为自己高兴,我就要提拔到县处级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我交代康秘书,招呼大伙儿都到“友缘美味馆”去。康秘书建议道,还是去“上任”或者“连升”吧。我说,不!就去“友缘”。我说你先召集大伙儿过去,我到常委楼工地去看一看,到时把潘老板叫上,晚餐由他埋单。这不属于敲诈行为,常委楼工地上的用电,是我让潘老板直接从大院里接的,如果让他另外架线接电,没有几万块他搞不掂,我们吃潘老板一餐饭,还抵不上那些电损。
潘老板的速度还真快,第一层的框架已经出来了。戴着一顶绿色安全帽的潘老板走过来,问我以后想住几楼,六楼还是八楼?我没有回答,而是指着他的安全帽说,你就不能换别的颜色吗?潘老板把帽子脱下来,看了看道,怎么啦?这颜色挺好嘛,就把帽子递过来,你看看是什么帽子?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只八十年代军用草绿色的钢盔。我把钢盔还给潘老板,双手叉腰往那些框架望去。严格地说,还不能算是望,我的眼睛只是稍微往上抬了一些,因为那些柱子还没有矗得很高,距离潘老板所说的六楼和八楼还差得很远。望了一下,我就拉着潘老板的手,我们吃饭去,我请客,你埋单。
“友缘”包厢是“友缘酒店”唯一的总统包厢,两个大桌分别坐满了办公室的同志。大伙儿在哈哈大笑,原来是司机李先进在讲笑话。见到我和潘老板进来,大伙儿就停止了笑。我说没听到,请你复述一遍。李先进就讲,清明节有个女同志带着二婚的丈夫去祭扫前夫墓,二夫坐在一边不动,妻子就怪他不懂礼貌。二夫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一面拜一面说:向先进工作者学习!向先进工作者致敬!叶副主任打断他的话,别说了,这个先进工作者就是你嘛。大伙儿又笑了一阵。叶副主任打着手势说,大家静一静,下面我讲几句话。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天晚上,我们办公室全体同志欢聚一堂,热烈祝贺玖和平主任即将荣升副县长……叶副主任还没说完,就被我推过一边去。我说,叶主任是撰写讲话稿出身的,往往是能讲的不会写,能写的不会讲,所以刚才叶主任把讲话稿念错了,我来纠正一下。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聚会,为即将调入政府办的安志伟同志庆贺生日,他今天二十六岁了。
祝你生日快乐……悠扬的歌声在包厢里荡漾开来,服务员缓缓地推着餐车进来,餐车上是一个燃烧着蜡烛的大蛋糕。我把安志伟拉到身边,许个愿吧。安志伟站到蛋糕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嘴巴一鼓,吹灭了蛋糕上那二十六根蜡烛。
接下来就喝开了,能喝酒几乎是办公室同志的基本素质。能喝不仅是自己个人能喝,而是关键时刻还能帮领导喝。大伙儿纷纷朝我围过来,我则把安志伟扯在身边,敬过来的酒,安志伟喝第一杯,我喝第二杯。安志伟说,主任,这好像顺序不对吧。我说,顺序无关紧要,关键是要紧扣主题,主题就是你的生日。安志伟请求我说,我从来没有在超过两个人的场面讲过话,今晚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拍着他的肩膀,你讲吧,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讲吉祥的话。
安志伟站到包厢中间,颤着音说道,我是个孤儿,我生下来三个月后,一场急病夺去了我母亲的生命。母亲留在我心中的容颜是她和父亲的那张结婚照,照片上的母亲年轻而端庄。我长到七岁时,父亲在矿井瓦斯爆炸中抛下了我和我的姐姐。这些年来,是左邻右舍把我们姐弟拉扯大,是党和政府把我们送进学校,把我们培养成为大学生,成为国家干部。我知道,这次玖主任去考核我的同时,还考核了另外一名干部。我之所以脱颖而出,是因为我的身世,是玖主任对我这个孤儿的同情,带有照顾成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生日,也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也不知道什么叫作蛋糕,以为蛋糕就是饼干。也没见过这么细小的红蜡烛,我所烧过的蜡烛,是每年清明节我跪在父母亲坟头所烧的蜡烛。今天,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各位领导和同志们为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干部,为我这个孤儿庆贺生日,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刚才我在请求玖主任给我讲话时,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哭,坚决不哭……话没讲完,安志伟已经抽搐着哭了起来,现场抽噎声一片。
我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泪流满面。趁着大伙儿安慰安志伟,我借上盥洗间的机会溜出包厢回到医院,回到我母亲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