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机半夜三更振动起来,盛主任说你马上到办公室来。母亲警惕地问道,该不是又抬棺材来了吧,我说哪能天天都抬棺材,是张县长开的一个会。母亲说,半夜了还开什么会。父亲替我答道,半夜的会是紧急的会,人少的会是重要的会,一帮人开的会是可开可不开的无关紧要的会。到了会场我才知道会议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是一个紧急的重要会议。会议开了一个晚上,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半途才被临时通知来开会,事先不知道会议内容,坐下来认真听了几个人的发言,才知道国家开发银行陈行长明天要来河边,到平安乡去看一所他们援建的希望小学。平安乡的“老上访”周志超获知这个信息后,决定披麻戴孝拦车上访。今夜,大伙儿的眼睛是为这个周志超而熬红的。盛主任递给我一份资料,是周志超的基本情况。这个周志超比我大两岁,今年四十七岁,平安乡平安街人。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古代汉语专业毕业,曾在乡中心小学当过代课教师,后被辞退。那一年平安乡政府发动群众种植甘蔗,周志超以违反群众意愿为由拒绝种植,并谩骂上门做动员工作的乡干部。乡党委书记宁非带人上门动员,与周志超发生冲突,就把周志超带到街上给群众做现身说法。释放后,周志超很不情愿地种了两亩甘蔗。此后,周志超就不断地到上级有关部门上访。
可不可以把他关起来?有人嘀咕道。
邱局长说不能关,他现在什么事都没做,凭什么关他。那人接过话去,那只能等到他披麻戴孝拦车才能关了。邱局长说,也不至于这样。有人问道,这个周志超他有点什么病没有,可不可以把他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有病治病,没病等陈行长走了就把他送回来。邱局长说,这个也不是办法,哪能强迫人家去医院检查身体,我们就是派医院的人去动员,他坚持不去你能把他怎么样。
张县长说,大家都想想,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邱局长说,我认为,这个周志超我们是要接触的,我们必须跟他认真地谈一谈,或者说跟他道个歉,听听他的诉求,要让他看到政府的诚意,这对现在和将来做好他的工作都有好处。
张县长说,这样好,这样可以先稳住他,又能够为下一步解决他的问题创造条件。我看,就让县信访办的同志去吧,宁非他们肯定登不了门。
邱局长说,信访办的同志也登不了门的,去年周志超就跟信访办的同志发生过冲突,起因是信访办危祯水主任跟他说了一句话,说你游一次街算什么,我老爹“文革”期间天天被游斗,他都无怨无悔。周志超就骂危祯水是狗汉奸,还打了起来。邱局长说,我倒认为有一个人是最佳的登门人选。说着侧过身来递给我一支烟,我一接过烟,就发现这支烟牵着所有的目光,一下子投在我的身上。我把烟从嘴里拔出来,掐进烟灰缸去,我说,邱局长的意思是让我去睡棺材。邱局长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周志超这个人头难剃脸难洗,他上过省城,去过北京,我们公安机关都想不出对付他的最佳办法。我认为处理群众上访这方面的工作,玖和平同志总是有他自己独特的一套,有他最佳的办法。
张县长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我立即明白这一眼神的含义。我说,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只睡一次棺材,难道我可以有几次机会?
张县长挠着脑袋说,也不会总是让你睡棺材的,他周志超一个人也抬不了棺材,我看你就去一趟吧。我说老大,我去了我能做什么呢,我既不能表态,又不能拍板。张县长说,拖住他,不让他上街拦车上访就行了。我说,那也只能是拖一次,拖不是最佳的办法。张县长说,起码是眼前最佳的办法,拖一次算一次,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们这一届解决不了,就交给下一届去解决嘛,下一届的同志肯定比我们聪明。
出门时,邱局长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国难思良将啊。我拿开他的手,说活人睡棺材啊,趁机摸了一下他的腰身,借你的枪给我壮壮胆吧。邱局长一把撩开上衣,露出一面滚圆的肚皮,皮带上除了一串钥匙,没有悬挂多余的东西。邱局长说,这年头警察哪还有枪,都入库了。另一只手又落到我的肩膀上,是张县长那只厚实的手。张县长拍了又拍说,还挺结实的,看来是可以再加担子。这话意味深长,跟刚才那个眼神一样。回到医院,母亲醒过来,我坐到床沿,拉过母亲的手,我说妈,今夜我加班写材料,不能陪你了。母亲叮嘱我道,你忙去吧,夜里风寒,穿厚一点的衣服,别感冒了。母亲说,老妈不怕病,就怕我儿病。我到达平安乡时,差不多凌晨两点,乡府大门紧闭。我连续摁了几声喇叭,院内没有反应。我把车子远灯近灯都开了,把乡府大门照个雪亮,再摁了几声喇叭。很久,有人把大门打开。
宁非书记呢?
在!开门的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宁非用手遮着眼睛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平哥你怎么来了?我说给你擦屁股来了。说罢觉得这话说重了,顺口问道,接待工作准备得怎么样?宁非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欢迎标语已经悬挂。欢迎标语,谁叫你悬挂欢迎标语?我责怪他道,领导来怎么能悬挂欢迎标语呢,这个基本常识你懂不懂?你以为平安乡又超额完成甘蔗种植任务。我敢肯定,周志超是看到了欢迎标语才知道陈行长要来的。
你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的。
你敢保证没事吗?
绝对保证!
你知道周志超要干什么吗?
没发现他有反常行为。
你这是麻木不仁!我提高嗓门道,我告诉你,周志超明天要拦车喊冤,我连夜赶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宁非紧张起来,妈的!我马上叫派出所把他抓起来。抓人?你敢!你凭什么理由抓他?我警告宁非说,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是法治年代,你懂吗?你以为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冲冲杀杀,现在不行了!懂吗?我说天快亮了,你马上派人去侦察周志超到底在不在家,或者藏到哪个亲戚家去了,然后准备三斤猪肉、三斤水果、三斤饼干,天亮后我带上去他家,剩下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整个接待程序你们按照原方案进行。
我在乡府办公室里一宿没睡,早上宁非进来反馈情况:周志超就在家里。我说好,现在就上周志超家去。刚要动身,我突然想起忽略了一个环节,我出来的时候忘了开个介绍信。没有介绍信,怎么证明我的身份,身份不明,周志超怎么相信我?我想了一番,认为这张介绍信只能由一个人来代替。谁来代替呢?这个人不能是乡府干部,周志超对乡干有成见,这人最好是周志超的亲戚或者朋友。我问宁非,周志超有亲戚在乡直机关当干部吗?
宁非说有,周志超有个侄女在乡卫生院当医生,叫周小芳。我说太好了,你马上把这个周医生叫来。宁非走后,我打开车门,把来时准备的香烟和白酒等礼品拿下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