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媳妇
黑子媳妇的真实姓名无人知道。
凡女人,嫁到村里,就被打上男人的记号,黑子媳妇、大宝媳妇、来旺媳妇、吴新登家的……
在我看来,黑子媳妇是我们村最有劲的女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洗衣做饭种地磨面打短工,伺候一个丈夫两个儿子三个男人,农闲玩牌、赶集,什么都不耽误。最壮观的是她开拖拉机,黑子的油坊忙起来的时候,她就开着手扶拖拉机拉肥料、拉粪、拉庄稼。有次我们正在家吃饭,听到外面拖拉机“突突突、突突突”的声音逼近,又听“轰”一声巨响。冲出一看,黑子媳妇拉着一车花生蔓,倒车时,撞在大宝家的车库门上,铁打的车库门立刻瘪进去,大宝媳妇也冲到现场,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黑子媳妇不慌不忙地熄火,跳下地,说:“我赔。”
她也能骂。大宝媳妇说她的儿子小新是罗圈腿,长大了找不到媳妇。她就站在街上,面朝大宝家,骂:“长个臊蛤子嘴……”
黑子干活没有她快,她就骂:“连个老婆赶不上!”
儿子小新在街头玩沙,撅着小屁股,十分卖力地将雨水冲在路中间的沙子收集起来,装到布兜里,向家里运。她站在房顶上俯视着,笑骂:“小新!把衣服弄脏了!你个2B劳役一样!”
每听她骂人,我就十分佩服。她和我同龄,但是她骂出来的那些词,都很新鲜,有些根本无法用文字表达。
黑子媳妇,其实是个苦命人,命运曾经一次紧接一次地给了她悲剧,但她从不骂命运。
女人大抵分两种,一种是不管和谁生的小孩,都有本事让孩子像自己;一种是不管和谁生的小孩,都有本事让孩子像爹。黑子媳妇属于后一种。小儿子小新矮胖,简直就是黑子的复印件。而大儿子小杰是她和前夫的小孩,生得白而文静,身材颀长,使人约略可以比较出她的前夫与黑子的巨大反差。她的前夫在一次捕鱼中溺水身亡。那年小杰三岁,她二十七岁。黑子三十岁,未婚。
又当老公又当爹,生活一次性给了黑子厚重的馈赠,他不炫耀,只憨笑,除了种下八亩庄稼之外,还做着两份兼职:油坊主、磨坊主。在夏季,他常裸着上半身,宽阔的黑色后背像一口大铁锅,阳光烙着,似乎能听见“滋滋”冒油的声音。
黑子和媳妇第一次生的是一个女孩,黑子媳妇抱着,让我给起个名字,我说叫“小薇”。八个月后,小薇夭折,死于脑瘫。
按着风俗,未成年人要土葬,我不知道黑子媳妇把女儿小薇埋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把从前的日子埋在哪里,她还是那样,声音洪亮,热汽腾腾,闭上眼睛就睡,张开嘴巴就喝,饲养成群的家畜,不浪费一粒粮食。我相信把她种成玉米,她准是最高产的那一棵。
大宝媳妇
大宝媳妇高大黑胖,留着刘欢那样的发型。她把大宝软禁在家里已经许多天。
大宝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读初中时,他还在小学。我们结婚时,他独身,我们有了小孩,他还独身,在我们认为他就这样一辈子了的时候,传来喜讯——他娶亲成家了。
但婚姻和家庭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幸福。大宝媳妇患有精神障碍,每犯病,总说人们都要害她、害她儿子、害大宝。在她的眼里,人们的牙齿都白历历排着,都拿刀、吃人,她把大宝和儿子反锁在家里,大宝前脚开门出去,她后脚就追出去,裤子掉到脚底,绊倒在地上,人们说:“腚露出来了!”她说:“露怎么了,反正我是大宝的人!”她在地上滚着拖住大宝的腿,哭求:“别出去,他们害你!哪里也不要去!咱回家……”大宝从此不能出去打工。
春天,小宝结婚,正用人之际,大宝媳妇又发病,大宝一离开她的视野,她就哭死尸一样大放悲声。我们家与大宝家是本家,大宝的爹就借了我们的三间房子摆婚宴。当迎亲的鞭炮炸响的时候,整个村的人都涌过来,我看到大宝爬上房顶,向我们家遥望,看到我在门口,被软禁了一个多月的大宝,给了我一个凄惨的笑。
那是四月,桃树贴着他家的墙壁开花,母鸡把草灰啄得四散,他的兄弟正在娶亲,开始拍全家福了,大宝爹、大宝妈、新郎新娘都穿得簇簇新。照相的师傅问:“大爷,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吗……”喧闹的人们忽然肃静,大宝爹看看房顶上的大宝,几乎下泪。
再回家时,看到大宝的儿子在街上跑,我惊讶地问妈:“大宝媳妇好了么?怎么孩子放出来了?”
妈说,大宝媳妇近来颇烦儿子,要掐死儿子,还差点把大宝妈掐死,儿子也就放出来。但是大宝,还软禁着。她现在觉得,世界上最安全的人,就是大宝,最好的人,还是大宝。
现在,大宝媳妇也不哭,也不唱歌,但也不肯安静,每天在家对着大宝用普通话喊口号:“大宝万岁!大宝万岁!万岁!万岁!”
民妇胡秀花
胡秀花是个渔家女,靠采海蛎子为生。我能认识她,十分偶然。
那是夏天,中午下班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一个女人趴在我们单位门口的道边石上,用半截铅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我歪头端详,不像乞丐,也不像疯子。我蹲下看看,竟认得她的字,似乎是她的受虐经历。她确定了我是这个单位的人之后,就要哭诉。正是午饭时分,我便带她去吃饭。她一样菜也不动,只是说:“这得多少钱?这得多少钱?大妹子,俺怎能花你的钱。”她只吃面条,捧着碗的两手粗糙黝黑,像两片海蛎子壳。
在餐馆里,她对我撩起衣服,露出后背,看到暗紫的瘀伤,我起了一层寒粟粟的疙瘩。“他打的。大妹子,你一定要把我的事登在报纸上。”
据胡秀花说,她结婚第七天就被男人抽大嘴巴。从此后,脚踩、拳打、棍敲、揪头发撞墙成为胡秀花婚姻生活的主要内容。有一次她卖海蛎子回家晚了,男人将门上了栓,将她从炕上扔到院子里,脱光她的衣服痛揍。
我告诉她,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如果在报纸上登出来,她男人可能会被判刑。
“判刑?什么叫判刑,就是做劳役吗?”她紧张地放下筷子。
得到我的肯定后,她急忙央我说,别写了,俺儿今年要考大学。
此后的一天,偶然碰到胡秀花村里的一个人。谈起胡秀花,他说,该打!胡秀花就是个贱坯,三天不打上草垛。
大舅
昨日回村,先去看大舅。家里无人,独轮车、自行车、一头羊、一捆草都拴在门口,我也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回去。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大舅。
这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生产队长,身材还是那样高,但是出奇地薄了起来,又有许多弯曲,好像一张纸条,被折叠后又打开了。他穿了一件深蓝的针织拉链运动衫,是表弟的旧衣服,胸前三道白杠,已经脱线,原来的袖口磨破了,换上了灰色的袖口,裤子的前门襟的纽扣也没有扣全。我说:“大舅,你穿的谁的衣服?你看你,还赶不上城里要饭的,你就没有个囫囵的衣服穿穿?”大舅笑了,说:“我爱穿,你管不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村一千户人家分为十个生产队,作为大哥,大舅正管着第九个生产队的业务,作为妹子,妈恰恰在他手底下混。每次早晨上工,大舅沙场秋点兵的时候,妈都很忐忑,期望大哥能分一份轻松的活给她。放工回家,妈先得看外祖父的脸色,再看大哥的脸色,从这脸色上,妈得分析出来,这顿饭,她吃稀的,还是吃干的。
六十年代后期,大舅更是身兼数职,又担任了全村多达二十亩的果业生产队队长,苹果,妈也不能随便吃了。总之,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在万恶的旧社会,备受父权、男权压迫的妈苦大仇深,还要强颜欢笑。
大舅妈病故后,大舅鳏居。大舅悲愤,耸着两只瘦大的肩胛骨,蹲在椅子上,像一只老去的鹰。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亲爱的大舅,你是江湖最后一个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