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村的人都在吃药。吃的都是一样的药。
俺村的人看起来都好好的,脸膛虽然粗黑些,但是笑逐颜开的。他们并没有集体患病,但却在集体吃药。
俺村是泥泞的。接连二十天的大雪之后,又追加一场冬雨,气温回升之后,正午的阳光下,俺村成了一片沼泽,每条路都像刚从烂泥里捞出来的,哪里插得下脚?雪堆在缩水,稀泥反着土黄色的光——十天内将无路可走。俺村。我想。
平时每有这样的冬日暖阳,总会有人在墙根蹲晒,可是这天,村子里异样安静。走到一个废弃的学校附近,才看见人。一堆一堆地从校门口出来,胳膊肘里夹着小板凳,杂七杂八地穿着大棉袄,女人们包着头巾,红绿都有。人越来越多,水一样漫进村中,我看见二婶牵着孙子,五叔扶着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能动的都出来了。人人脸上都是叹息的、满足的、回味无穷的样子。这样的万人空巷,在我们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还是首次。这是白天,不可能是看电影——在电视普及到家家户户的今天,露天电影也没这么火爆;开会,似乎也不太可能。
到家后发现门上一把大铁锁,爹和妈都不在家。这很破天荒,因为除了进城,妈从不出门,大门总是敞着的。
等了一会儿,爹和妈回来了。鞋帮上糊着烂泥,裤腿子上溅着烂泥。
“我和你爹去领药了。”一进门,妈神秘地说,并从布兜里摸出一板胶囊,“六块钱呢!我一天挣六块钱还不行么?我都吃了五天了。”
我拿过一看,是治疗脑血栓的药。六粒。六粒是一次的服药量。一日三次。
妈说人家一天给这么六粒。相当于六块钱。白给的。
我说:“你也吃?”
妈说对。
我说你又没有脑血栓。
妈说,人家说心脏病也能吃,咱村的人都在吃。
爹说今天来老鼻子人了,能有三千来人,外村的人都一拖拉机一拖拉机地来吃药。
我说爹我不是给你拿了药吗,不要随便吃。
爹说不吃白不吃反正不花钱。
我说他们不是骗子吧?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看着像大夫,你们可千万别信。
妈说没有呢,人家没有穿白大褂,人家梳的都是分头,就是电视上那些官梳的那样的头,都像干部呢。
爹说人家都有知识,说得都挺对的。
我瞅瞅爹,又瞅瞅妈,要爆笑,又觉得要严肃对待,说:“你们俩被洗脑了吧?”
爹说:“不是,你去听听,人家也不卖药,人家说‘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人家现在不收获……”
我想爹从前是个很明白、很理智的人。伯父去世的时候,爹甚至不主张扎纸马冥器,但自从去年夏天查出患脑血栓之后,爹就开始轻信,一听说哪里有免费量血压、测心跳、发药的,他就去。
我说:“这是治疗脑血栓的药,怎么全村的人都去了?”
妈说对啊能走的都去了,不吃的,领了可以送给别人。
我说:“会场纪律不错吧?”
妈说对啊谁要是在底下说话,人家就不讲课了。
爹说,行是行,垄是垄的呢。谁要是坐得不齐,就不给药。
妈说:“你给你爹写个演讲稿,让你爹上去念,人家就奖更多的药。”
妈又说:“俺都有作业,都得写体会。”
爹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难道爹想去当那患者代表?
我试图告诉他们不要轻信这种药品促销行动,爹和妈试图表明他们也有判断能力,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
医药、健康、咨询、免费,也许只有药商在认真地、深入地研究农村、研究农民,只有他们知道农民渴求什么、需要什么,他们用心良苦,把服务送到田间地头。只有他们知道,怎样的语言才能打动农民,他们含情脉脉地喊他们“爸爸”、“妈妈”,比他们的儿女喊得都响亮、都亲热,使他们热泪盈眶,使他们那砖坯模样的手放松警惕,从而掏空他们的血汗钱。
于是领药、吃药,成为俺村今春最盛大的事情,家家户户,莫不趋之若鹜,奔走相告。
返回时经过那所废弃的学校,已经空无一人,校门口两边的墙上,字迹斑驳,却依稀可认:“高高兴兴上学,安安全全回家。”
回城后,我在网上搜索了这个药品公司的名字,足有十页内容在揭发这个药品的非法促销。有一条重要信息是,该药一盒的市场定价比在村里的销售价格便宜一半。
真实的价格我告诉爹,还是不告诉爹呢?
经过一番矛盾的思考,我拨打了举报电话。
举报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一个电话,是爹的声音,粗哑、缓慢、犹疑、小心翼翼、甚至低声下气,爹问:“今儿——咱村来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我停了停,说:“药监局的吧?”
爹问:“那咱村的事——你跟别人说了?”
我说:“我打了电话。”
爹说:“哦。”
爹没有再说什么,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爹挂了电话。
我有些难受,心里有些不熨帖。
俺村的人一定感到很扫兴——开始发药了,俺村的人快乐而迅速地排队,领牌牌、交牌牌、拿药,回家。妈和爹,也就在这充满期待的队伍里。听了两个小时的课,他们等的就是这幸福一刻,然而,药监局的执法人员去了。
俺村的人一定感到很愤怒。
爹一定感到很受打击。
我想我是过于认真、过于书生气了。
我伤害了爹、伤害了俺村的人、伤害了他们的热情洋溢。
也许应该视若无睹,让他们自己发现钱莫名其妙地花了。
也许应该不闻不问,让他们吃,吃到脸肿了,发现吃错了药。
而我这么做,只能让他们对药充满怀念。
我也许应该好好研究一下老年心理学,尤其是老年病人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