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秋分前后三天叫做秋彼岸,曼珠沙华开得非常准时,所以叫彼岸花。相传此花只开于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
在我的那些亡故的亲人中,只有外祖母无疾而终。第九十个生日之后,她就悄悄地躺倒,更加沉默,偶尔说话,俯首听来,竟是在和死去很久的人对话。我抚着她稀疏的白发,她松懈的皮肤中的手骨,我感到真正的外祖母已经渐行渐远,而她的身体只不过是她留下的类似蝉蜕一样的东西,使死如秋叶之静美。
祖父的死十分突然,他一跤跌倒,便再没有醒来。那年他大约六十几岁,我少不更事。伯父也是那样,推了一车麦草,栽倒在院子里,因他独身,等爹发现时,已经不治。那是正月,爹和叔把伯父送往医院的夜里,我梦见伯父被抬了回来,放在我们家的堂屋下。
四叔的诊断结果是我去取的。我当时就蹲在B超室外哭,以后的每天都要哭一场。一个月后,四叔真的不在了,我却没有了眼泪。我不相信四叔的一生会这样简短,只有五十岁。在父辈的弟兄中,四叔的武功是最好的,长得是最帅的。去年春节发现四叔的一张一寸照片,四叔二十岁的眸子黑白分明,不胜唏嘘。
给四叔圆坟的那天,我在四叔的马棚里拿走一只小铜铃。四叔曾养过马,这铜铃是拴在马脖子上的,曾几何时,听到铜铃响,我就知道,四叔在街上走。
多年之后,想念四叔的时候,我会摇摇这铜铃。
对于五叔,我是有预感的。那是一个大雪之晨,我醒来之后就坐在沙发上出神,不明原因地忧郁,看着窗外茫茫一片,只想哭泣。突然铃声骤响,爹告诉了我五叔的凶讯。
等我赶到医院,看到爹和小叔在抢救室门口蹲着,头上、身上顶着雪。我问爹:“怎样?”爹摇头。小叔说:“不行了。”雪接着下在他们兄弟俩头上。原来五叔在剪树枝的时候感到头痛,先是送到乡镇医院,凌晨的时候又送到城里医院。我心里发紧,迈进抢救室,五婶、堂弟、堂妹都在,五叔埋在一床白被子里,头上全是管子。他双眼紧闭,嘴半张,呼吸的声音很大,他已经没有意识了。因为痰阻,五叔的双手在空中痛苦地抓挠,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砖坯一样的手。多年来,他一直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枕着安全帽睡在柏油路边的道板砖上。堂妹在读大二,堂弟在读高二,五叔刚刚过完第四十九个新年。
两名医生在看五叔的CT片,讨论究竟是脑溢血还是脑梗阻,另一名医生在追问,治还是不治?
不治。当我们终于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背对五叔,看着窗外泪下如雨。护士很快拔掉所有的管子,五叔那样顺从,一点也不挣扎,任凭爹和小叔给他穿衣服,堂兄把他抱起来,他的头搁在堂兄的肩头,还在努力呼吸。轿车是五婶的亲戚开的,他说,放在后备箱里吧。
小叔脸色很难看,低声说:“不。”
因为车很挤,爹和小叔把五叔扶起来,坐在他们中间,坐起来的五叔低垂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看着车消失,我知道五叔已经不在乎路有多远,雪有多大了。只是彼岸花啊,在这寒冷彻骨的大雪之下,请你为一个卑微的人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