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之感
在经常被一首诗或一个短章累得精疲力竭之时,我总免不了质疑自己从事创作的初衷。而大约十七八年前,我对这种感觉体会未深,或还有很大的周转空间。只是于今这一切谈之已晚。我所体会到的快乐更多地来自别的方面,譬如对书籍的拥有——近来我购书成痴,像一次次的恶补,因此我渐感住宅之狭小。那些随我搬动无数次的书籍已经被淘汰了一部分,在更多时候,我觉得彼此之间相知未深。它们中的大多数并未占据我心灵的须臾,而我长期以来所感受到的空疏,也似乎与此脱不了干系。如往常我言之再三,最真实的生活莫过于摒弃虚幻与玄思,如我父祖。我幼小的时候,经常羡慕黄昏独饮的爷爷。那轩敞的院落既是他的无心之举,又不啻于一个丰功伟绩。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回顾“我的前半生”,目光淡定,毫无忧愁。数十年过去了,他的孙辈也已渐至中年。他们瓜分院落,各自建立小小的家庭,为了一点蝇头微利,彼此不无嫌隙。但他们都扎下根来,那昔年遍种大院的树木都已砍伐殆尽,夜里风声鹤唳,但失去树叶枝杈之传递,声响遂变暗弱,他们在各自的新房里睡得安稳,如我幼时被风声惊吓之事已不复重现。然而我的兄弟们寄居于一种平静的忙碌,直到人口繁衍,已然超出大院的容纳极限,便只好拓展地盘,新辟宅基,年复一年,终至四散于村落各处。或来日更有诸多离乡出走者如我,厕身于另一种别于村乡的生活,为平生欲求所累而不知归途——他们是我的子侄,甚或孙儿一辈?这么想来,如见烟云乱渡,数十年不过弹指间。而世间广大,崇山峻岭,平原阡陌,看起来,我也并非只能囿于一地?多少年了,我一直以此安慰自己,即使偶尔遭受困境也似乎无碍,因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神经质和事无巨细的敏感并不值得多么重视。我后来才明白这一类完全的无意识,并刻意研读。我总是在无法写作时走到人群中去,他们喧哗的高声,对于我的自我折磨深具疗救之功。
局外
我寄身的屋子像囚笼。为了打破这种幻象,我努力地工作,虚构种种旅行,但每逢家人外出,置我一人于此境时,那顽劣的过去便颓然显形。这一天也是如此。我在长时间的定型动作中找不到解脱之力,是的,许久以来,我总是对未曾经历的一生充满期待。楼下不远处的操场上,雪迹未除,两个在我看来还很年轻的人影把我的思绪带出了屋子。那稀疏的林木也是往昔,它们在风中摇曳着枯干的枝节。我没有思想,只有竭尽某种可能的爱恨。不,末日已经过去,我与万物同在。它们络绎登台,次第散去。岁月空疏,那茫茫雪昼,也是往昔。
去年夏季,我已经读完了《静静的顿河》的三分之二章节,而后,我在长达年余的杂事中忙碌,直到这一个年度结束,我仍在过着另外一种生活。迄今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种种病灶的由头,不,自我之力也与万物同在。我常常迷惑着想找到更准确的答案,但结果仍与解救无涉。在漫长的独处的光阴中,屋子被我弄乱了,刚刚购置的一大批书籍溢出了书柜。我想象着不久之后的阅读时刻。现在我需要梦到顿河。那安详的下午时光,已经过去了,此后,我厚颜无耻地装着深沉。水滴石穿的生活,我被重新塑造成一个俗人。而万物静默如斯。
我感受着自我的灵魂这个秘密的回声,我想写下这些大词。是的,“我愿意成为我愿意成为的人”。如今,我视佩索阿为第一知音。此前为卢梭。普鲁斯特。梭罗。芥川龙之介。卡夫卡。《沉思录》的作者马可·奥勒留。不过,除了佩索阿与我相似之外,我至今还不愿意承认受到了谁的影响。我狂妄地视一切书本上的东西为自身之外的附加物。我只想写下自己内心那巨大的真实。在追根溯源中,我像个偏执狂一般,暴躁而胆怯。不,我并不觉得这一切即是真正的自身。在日复一日的搏斗中,我甚至为此而绝望。
有一天,我花费了一整个下午去阅读我曾经的上司写下的诗行并为之深深迷恋。我像是突然发现了一座富矿般兴奋至今。我们确实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光阴,但后来我们只能分开,离去,“在短暂失语,失聪和失明的恍惚里”,“没入深海永不回头”。为了纪念这次伟大的发现,我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去继续书写这个未完的短章。这事情看起来如此滑稽。但我深陷在自己的内心里,并且为另一颗相似的内心的强大丰富性而产生了某种嫉妒之感。一向以来,我都很少去猜测别人的内心生活并决心为之奉献好奇和赞美,但这一次我破例了。我拨打着电话,但对方却关机了。相对于我曾经的上司,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局外人。
这真是一次大大的意外。
自我否定
我有很多方面的雄心,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可能离我远去,最终我所剩余的部分寥寥无几。我站在这里,看着窗外,内心里充满着对自我的否定。
不,就在刚刚逝去的这一刻,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个帝王。我仔细地体验着自己不羁的思想,漫长得超越一生的忧悒。我自信我可以捕捉独属于我的每一个时刻。那种强烈的占有欲把我推向自我审察的绝境。我看着自己,开始回忆起往事低垂的时分,二十年过去了,人事希微,我依然在无尽的眺望中消磨光阴。
进入到一桩事件中到底有多难啊,每逢午睡初起,总是有许多未竟之事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不去。我依靠描述它们来消解这种日复一日的压迫之感。我注视着日光西移,在幻视中与许多场景相遇,童年时野草疯长的河岸现已不再。我搜索枯肠,仍然难以从此刻脱逃而去。
或许,沉睡本身即是梦境,那纷乱的群山间,清风明月渐次生长。而我置身的陋室与此相反,有时夜间狂风肆虐,明月渺无踪迹。初来此处时我曾经有过的满足感也已不再。我异常造作地重申着自己的物质理想,它们形同另一重重压。这是我久前未曾想象到的。
我徘徊在始终如一的情绪的沼泽中,那设想中的顶层小楼,上面覆盖着屋瓦。
青藤缠绕的岁月里,我面对如何写完自己的一生这唯一的真理。
这里距离我的故乡并不遥远。我一次次地依靠内心的力量与她接近。在我降生的地方,厚实的土墙已经变薄,形同乌有。我已经无法把它准确地描画出来。有时是杂乱的图谱,我屏息静气,却找不到自我的踪迹。
我不知该庆幸自己天然的敏感还是力图修饰。不,我深知这个虚无的话题之毒性。在我还在为生计奔波的那些年里,我可能找到了一种足以抵挡其侵蚀的替代品。有时是同事相处时的小小愉快,有时是昙花一现的爱情,有时也可能是愤怒。
是的,这些年,我总是像在堵漏似的对待虚无。现实中一些小小的所得也与此相关。但是,那时的生活确实存在着危险。当我走在无人的街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可以使灵魂裸露。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片混沌。
我的确在一次次地否定爱情,那些曾经无限纠结的日子啊,那些难以成眠的漫漫长夜,那些誓言和随之而来的幻灭的碎片,已经占据了我生命中的五年甚至更久。相对而言,我更喜欢这些沉寂的日子。当日常生活的图景徐徐地展开,我无须伪装,便可深入人群,变成最为普通不过的一分子。
熙熙攘攘的灵魂无关乎虚无。在我路经之地,我欣喜地看到了漂亮而壮观的居所,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贴实而平稳的劳作以及不断上涨的报酬。我喜欢为之奋斗并有所得。那些意兴阑珊之际的书写也类同于虚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下它们?
自我否定并非我的兴趣所在,就像愤怒本非我愿。但当身离此境,那些熟悉的雷同之境总是交叠着出现。我不知道这些隐匿之物有无源头?
但恰恰是在这个时候,我们一次次地逼近了自己。
黄昏之外
我很难在最想写的那类文字里消除掉我的踪影。有一些人出于善意,一再地规劝我。我当然也寄希望于下一刻,彻底地变成另一个。但那可能是荒诞的。在许多时候,看天空中的云霓飘移,然后再将目光降下来,注视身边的车水马龙,我都会有一种古怪的幻觉。年复一年,那外在的世界似乎不变,只是我却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不,我并未视衰老为某种不祥,在一定程度上,我并不留恋那稚嫩的激情。我喜欢看着恒定的自己在静谧里来去。
但是不行,自我怀疑是日复一日的。大概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延续至今。我看不到它的尽头。在杯盘狼藉之间,悠扬的音乐声中,我也有过短暂的愉快的时刻。在祥和的家庭气氛中,这种时刻可能延续得更久。可是,伴随着黄昏的来临,那相对准时的空隙里,我穿行在城郊,想象着即将莅临的短暂的夜的黑寂,我总是会琢磨着该做点儿什么,如何把它完整地度过。这样,直到家中喧哗再起,这种强迫性的焦虑的时分才会过去。
大概在之前不久,我的每一个黄昏都是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的。我竭力地回想着这种变奏的形成,直到答案隐约浮现。我再度看到了城市的车水马龙。那时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去兼职的地方,漫长的上下班路途中,我隐身在难以计数的人群中,日子过得踏实而安稳。极偶尔,我会在嘈杂的车厢里萌生一种退意。在一个突然的契机里,这个愿望终于达成了。
我于是得以在大把涌来的时光中去体味一种新的生活。妻子代替我去奔波,尽管我并不希望如此。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反对她这样做。但我那大男子主义倾向可能于事无补。妻子在她的生活中拓展的空间是我的思想所不及的地方。这正是我的困惑之处。除此之外,我对于自己久居的城市也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我不知道这里的人们如何起居生息。我深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表象。
在初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竭力地向自己灌输一个观念:我只是暂居在这里。但事情却在后来变化了。如今我与那些曾经陌生的邻居们在黄昏里相逢,熟络地打着招呼。我在试图制造一种新的沟通的方式,为此甚至动用了一些卑劣的手段。在黄昏的余光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对面单元里相拥的夫妻。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们会离得如此之近。不,我对这种可以偷窥的居住地心生抵触,但是无法。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遇到种种麻烦,其实已经很久了。
而我真正的惊骇只来自于内心。我无限地夸大着自己所遇到的难题。有时言辞间的交流可以消解一部分不快,但如果是根本性的障碍,则任何话语都是无用的。当我寂然独坐时,我那么明白地看清楚了自己。生活,在阳光强烈的照耀之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既然我们所生存的地方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那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它在我的生命中即是永恒。而我们在重复前人的错误。如果黄昏不存在,我宁愿事实确然如此;但这事实上不可能。于是我只有在这里写下那近乎被蒙蔽的现实,虽然我明白一切远未结束。
也许,我们最伟大的理想就是重复。
身心之累
我有一些思想难以为我所察,当我意识及此,我知道,那种久违的对抗性是构成我生活在此的一个源头。我的整个身心都被这种无来由的困惑折磨着,许多年如一日。
曾经,我有过刻骨的相思和幻想。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寻找知音,把自己的另一半从人海中救出来。当我们融合为一体,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有时我想借助一些掩体来讲故事,但更多的时候,却知道赤裸着比附加任何外物都干净。我有一种以心灵为主角的大好奇。
因为难以抵达而带来的痛苦几乎无时不在。我体验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彷徨感。当然,我们的距离也可以如此之近,彼此脸上的毛发纤毫毕见。在往事中,这种时刻更多。但我在茫然中提问时,这种亲近感消失了。我看到了物我之间的沟壑。我想找到一柄巨斧,把这沟壑填平。在神话中,这个场景滋生出一种古老的诗意。我梦想着一双青筋毕露的巨手。
让我来说说那内心的震动吧,我的朋友。我们相识多少年了,想起那些欢乐时辰,在露水般清洁的早晨,想起那高冈上看到的日出,万物初醒,大地上奔跑着原始的马群,想起那木栅栏和简易的房舍,我总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多少年后,当这一切都不可复现,我们将老未老时,在这个城市的街角,我遇到了那曾经的往昔。你的身影中依稀可见转身离去时的决绝。我已经喊不出你的名字。
那些长夜里的孤寂如此遥远而清晰。我等待着此心彻底安静下来的一刻。不,我经常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或许一场情爱能起作用,它驱走我内心的恶魔,哪怕只是须臾间的转折,我已经可以感受到那种情感的温度,我的爱人,我有时会被自己的软弱和污浊所恐吓。
不错,我的敌人经常只是我自己。我在一些大历史剧中所看到的惊心动魄,也抵不过那深及骨髓的命运之感。我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有数不清的人与我共生,我该是多么幸福啊。我走得自由自在,如果压力只是一层外衣,我尽可随手把它除去。但我无法这样做。
这是多么让人痴迷的景象,万物都有顿悟的一刻。我常常被告诫,世界多么广大。是啊,我其实多么醉心于那远方的风景。它构成我身心之外的另一种价值观。某一个午夜,我站在距离我生息的城市数千里之外的地方,转身四顾茫茫。天地如初生,而万物视我如无睹,我是我自身的旅人。
所有的故事都形成一种潜在之力。我追随着这一切,试图使自己站立。我在一种被动的生活中度过了三十四年,那内在的不安化身无限,在我的周身涌动。不,我无法找一个替身。尽管我希望如此。三十四年了,我看到时间也在分解。而我只是经过。我是我自身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