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
我时常被一种恐惧所淹没。不,我不能轻信我这样的生活为更多的人所拥有,但事实证明,我得到的这一种体验并不新奇。在人群聚集的房间里,我暗暗地勘探,想要找到某一种同类。但时间纷飞,我只看到了一些浮动的面影。我感受着如此之深的藏匿。
是的,我还看到了众生的喧嚣。置身于人众,那种恐惧暂时被屏蔽。在午夜的大街,如果同行的并不止一个人,那种寂静也不会带来更深的绝望。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它们像影片中倏忽而过的叶片或者风声。爱情,或许等同于往事?
不,岁月的背景轮廓远比这所有的一切都含混。
我有许多次想倾谈的愿望,但源于一种莫名的骄矜和自我放弃,我被迫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本能。我有时在夜内看到沉默之中的自己。当某一种声响把这种沉默打破,我站起身来翻书或者走到窗口,眺望远处的青山。那深远的黑暗看起来如此暗淡。
我在这样的日子里并没有感到幸福。当然我在长时间的忙碌之后极度需要这些。我找啊找,终于在艰苦的追寻之中向自己敞开心扉。这多么滑稽。我有一种预感,我将在对自我的审察中走得更深。但偶尔,我还是想要放弃。十年或者更久?我都在做这一件事。
不,我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那些浮华的杂质我也喜欢,有时沉浸于某一种氛围,看周围人喜笑颜开,我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独处。至于宁静,我愿意把它赠送某一类人。在内心顽强的抵抗之下,我看到另一个自己悄悄地从母体中分离。
秋深了。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许多匆匆走散的人。迄今我仍找不到那个大世界,它离我多么远啊。当喧嚣退场,我被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是单身时期,我会聆听到某种声音,丝丝缕缕的,令人窒息。这好像是整个世界留给我的遗产。我始终有一种破坏的欲望。
在很小的时候,我曾经仰望星穹。那空旷的高远之处?我想不到它的样子。当周围的同伴悄然离去,我感到了那种绝对的寂静。狗吠此起彼落。但我的听觉把它过滤了。我对这种虚拟的时刻记忆犹新。
我常常会想象地球上只剩下一个人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场景。在成人后的世界里,我断断续续地经历着这样的思考的时刻。生活的碎片在无人处翻滚着。我穷尽心力,想要捕捉到某种欢娱,但是很难。有什么事物可以被同化,合并,成为一种新的晶体?
迄今我仍不知道。但我知道,生命的崭新一页时常被揭开。我有一种清除自己的罪恶般的冲动。当恒久的定律被打破,我希望曾经的限定不成为障碍。我醒过来了。今天下午,我睡了三个半小时,这大概是最近半年来最酣畅的一次午睡。我听到窗外的微风轻吹。
我怀疑我在午睡中做梦。这是另一种追逐。不,我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当我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地看它时,我觉得我离自己的本能更近了。在我就餐的时候,我还在咀嚼着这一句话,而妻子和儿子,他们观察着我,一个他们最熟悉不过的陌生人。
潜在的虫鸣
睡至夜半,房间里发出某种虫子的嗡鸣声。我怀疑是蛐蛐,但蛐蛐不在。我怀疑是月光,但月光被阻挡在外。我翻身起床,孤枕夜,白床单,我看见脆弱的灯光。夜里如此寂静啊,我突然被某种强烈的思念袭击——周身都被刺痛了。“这么多年,我做自己的暴君,鞭笞自己再三,用手抠出身体里的伤残。”然而这是在异地,我不想喝酒,不想麻醉,不想失眠。虫鸣此起彼伏。它们没有头尾,缺乏故事,只有嗡鸣。这些年,我离它们多么远啊。这些年,虫子只是故事,虫子只是你我,虫子没有嗡鸣。这些年,我们颠倒着是非,错乱着思维,洗刷着纯粹,玷污着罪恶。然而这是在夜半。世界依旧如此匆忙。它们叫嚣着,奔波着,悄然钻入了梦乡,发出如虫鸣一般的嗡嗡声——是啊,它点缀着孤寂的夜晚。其余时分没有奔忙。芳草萋萋,如此暗夜。我听到了潜在的虫鸣。我想打一个电话给你,说起那些年的相遇,说起分离。“没有饿马摇铃”。“一切都是旧迹”。那些年,你尚未老去,如今时光“旷远”,我带着几页诗飘零。没有伤痛令我警惕,没有刻骨铭心,没有谈天说地,我如今处于“独守的一隅”。我确实爱你呀,但“原野苍苍”,大雨瓢泼,“所有道路都被一宿风声洒扫”。我多么想天马行空心无挂碍做一个空心人。自从那阵虫鸣过后,我正襟危坐夤夜独思,富有节律的流水声盘踞在这一个小房间里。周遭是同旅的异乡人,周遭是每一个梦境和虚无。现在我在使劲地想啊,那个夜里的虫鸣声来自何方?然而我的记忆枯瘠消瘦。似乎每一个夜晚都是此生孤证,似乎每一次跋涉都是大雨瓢泼。树叶尚且油绿养眼,但行往旧日的火车已远。连声音也可成为雕像,他站在他的疆域和飞萤遍起的时代,苍鬓白头,满山松柏。这里是人间的大欢唱,背后就是天宇,脚下就是众生。看啊,城市里的虫鸣如同虚构,我时时念叨魔法之发生——但魔法确实是有的么。它钻入我的心里,交响或如雷鸣。我无法抑制,无法独白,无法阐述,无法朝觐,只是,“你真的看到了。你在用自己的心灵证实……”诗人啊,总是如是说,但诗人已逝。一切人间的都将“已逝”,只有潜在的、依恋的、战战兢兢的、虫鸣般的力,可因微弱而抵于永恒么?我当然大言不惭地,心怀如此期待。
折旧
日子是混乱的。突兀而至的许多事件,一再地打破我的计划,这大概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的最大原因。我曾经有过的狂悖幻想,在三十岁时开始加重,它们是我的形体、意念、动作、形容词。它们可能是李白苏东坡的幻想,也可能就是湮没于众生中的灵魂之孤寂一刻。我们经由时光之手日日盘剥,由纯明之境渐至暗淡暮色。向晚时分,我站在楼下,日落的金辉也渐渐隐没,我想自己的前半生已经被埋葬于山后墓畔了,在那未来的寄居之地,此生已无折旧物。那浩瀚的天宇垂顾大荒,草木敛声屏息。汲汲于虫鸣者正在满怀憧憬,它们的确会再度合唱,为这尚未长逝的人间作一曲祷辞。而我们如何区分这天地间的虚象?在诗人的笔下,灵魂转生的时刻,牧羊人手中的皮鞭扬起,那生死间的陌路微尘,与我们何干?日子是混乱的,它引领我们迷醉其间,心怀悲悯者如上帝,或是我们构想中的灵魂、圣物?我偶尔流连于神秘、忧郁、误解、疑虑,活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看不清外物和时代的影像。这整体性的社会进步,使我们一次次地看到那源头性的罪恶渊薮。我多么想去往那密林,看赤身裸体的怪兽、野人,如果侥幸存活,带着捡来的残躯,成为自己的上帝——生而为人,我们或许都是失败的。那异日的空旷相对于今日之喧哗是另一种诠释,而稍可折旧的人生也被大幅度地浓缩。这些年,我看着曾经熟悉的人衰老过甚或永久性地安息,心会揪紧——但我们怎么能阻止呢?这生的乐趣与荒谬是连体婴儿般的哲学,而思考真是苦命人所为。所幸我还活着,有着小小的麻痹、健忘,如是反复,直到进入坟墓。至于坟头草,或是我们一生的折旧。风吹凛冽,象征“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
新鲜感
新鲜感的缺失,或是我这些年对写作持之不懈的一大动因。每一个早晨醒来,我都希望看到生活在发生变化,那奇特的树木开出我从未见过的异形之花。每一天我都暗怀激情。我何尝想在美好的韶光中昏睡、打牌,或者做一些众人习见的游戏。在被形而上的我们斥之为“毫无意义”的生活中,我却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按照常规,只要在一个地方相对安稳地耗费半年光阴,我就会心生疲惫,但我已在这里居住了十一年。更早的时候,我还在故乡生长到了十五岁。在这二者之间,我漂泊来去,获得了我此生中最为倾心、动荡却又不无新鲜感的九年。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当我此刻在居所的某一隅写下这一句,我无疑是写下了一句过时的咒语。是的,我们喜新厌旧的本性本是上苍之赐,但不无滑稽的是,世人常因此被指责为背恩或者无良。我时常陷入这样的自我反诘之中,那些我不可预测的部分似乎越来越少了,而在我们心灵无法探测的角角落落,却游荡着狮子、狐狸、狼、犬孺。我曾经写下一组名为“梦之解析”的诗,但我不是心理学家,我只是自己的诗人。外在的目光已经越来越难以打动我——就这样,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做着与平生志愿并不相符的“行尸走肉”,并希望在肥厚的沃土中能翻翻身子,使土层上面的光线渗漏一星半点儿。二十年前我或许也这样想过,但那时太幼小,现在我不能这么说了。我们生活于此间,已知的一切——多么熟悉啊。在午夜的大门前,当雨水瓢泼,我仍想说,这里我多么熟悉啊,但新来的守夜人会把我拦住,要我出示证件。我盯着他陌生的脸,暂时还无法把他与我所熟悉的事物联系起来。那黑色的墙面上投射着暗淡的月色,它与灯光若有若无地叠映在一起。它们看着我这个路人,光线摇曳,似乎在试图穷尽注目者双方的全部可能。
片面的死
昨夜,我身上的某一部分睡死了。我真怀疑这就是最后的终结。好吧,如果末日真的会来,那让它来好了。迄今我们无法阻挡的许多事都在发生,我像个救火者似的到处奔波。父母的脆弱,亲人的埋怨,七月热光下的流年,西边那高高的城墙上的尘埃,一切又已在流逝。恍惚的年代里,我有多少坚定的力可以使自己彻底镇静……我听闻昨日的故人们都相聚京都,那旷日持久的夕照被定格成永恒,我使劲地回忆他们在数年前的脸,午夜的街头,我大醉酩酊,使劲地把自己做旧。近些时来,我觉得大功终将告成,他们陆续来电,为我庆生。是啊是啊,生于凡世,没有一点做人的魄力怎么能行呢?他们果真流浪江湖去了,行囊空空,头脑却是清醒的。昨夜睡前,我差点就下定了决心,但今早一醒又反悔了。我真觉得这就是我今生的宿命。这里清水叮咚不闻,花香鸟语却无,这里阳光直晒如瀑,这里已不见旧人。行色匆匆的邻居们开始打起招呼,他们也在把今天的生活做旧。是啊是啊,生于人丛,寡言少语、伪装孤独最该遭人憎恨了。到今天我觉得自己俗不可耐,却还不能如鱼得水。老友们最熟悉我的性情了,他们在远方呼唤,来吧,来吧,这里才是一片新天地,看到我快要动心了,他们索性加紧了攻势,不同的人都在重复同样的话,来吧来吧,这里最适合你了……我沉默着,那一刻,我怀疑自己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了。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事实,但千真万确,我们都在生前经历着自己的腐朽,直到整个身心、躯干——成为一个巨大的虚空。
重合
某一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的生活与某一位遥不可及的时空中的同类有重合之感。他所有悲喜的源泉都来自相似的感官和某些事件,甚至他住所的格局、朝向,他周围亲朋们对他的态度都与我正在面临的一切没什么两样。但这样的同类——我在说这句话时其实也是茫然的——他是否也会想到在无极限的存在之中会有另外一个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麻木感的强化,这一切也许慢慢都不再是问题了。当我们学会了镇定地应对,或者虚伪地生活之时,那固有的坚执本性看起来便是如此荒唐。这些年,我目睹了许多人的变化,唯独没有在疾驰的列车上切实地看到从自己身上分裂出的另一半影像——我一直呼吁建立这样的科学:把肉体与灵魂切成两半,把高尚和自得分开,把卑微与痛楚分开——或许这样的科学已经存在,只是我们的肉眼已经习惯了含混地看待一切世象,因此视而不见也成为一种可以被赞颂的美德。我常常因此而鄙薄自己,对数十年来与身相随的性情抱以彻彻底底的成见。我简直不可以想象这世界上确实有这样的同类,但我必须强迫自己相信,否则,连一个见证人都没有了,那生活在这世界上该是多么凄楚的一件事啊。数十年了,我逐渐变成想象中的自己的翻版,用许多理由来夯实这个推断——即使所有的人都来反对,我觉得也无所谓了。有些梦中的景象也在日复一日地重复,它们在我头脑的某一局部已经悄然堆积,我希望自己可以解剖自己,更甚于相信某些自诩为亲好的他者。不,我从未觉得这是悲剧,而是自鸿蒙开启以来的最大现实。除了自我确认可以使我们清醒,截至目前,我实在还想不出任何别的法子。这忙碌的世界啊,总是提供给我们依恋和惆怅,总是质疑再三而没有结论——即使文字也是单调而灰涩的,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变成卢梭或奥勒留呢?